夜里,老尤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有了二奎和霞,心头的忧伤或许能够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能够消散。
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谁想过?谁问过?老了老了,终于有人惦记了。想到这里,老尤就有些兴奋,佝偻的腰往直挺挺。
春天说来就来了,睡眠一冬的草木悄悄从田地里探出头来,日渐温和的春风在地上的草尖上轻轻抚摸,欢快的鸟们相互追逐打闹,忽而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尽情地享受着明媚的春天。
二奎又来电话了:“天气暖和了,干爹该动身了吧?”
老尤说:“还得缓缓,待我把家中的事情料理料理。”
其实,老尤一直在等拆迁补贴。要不是遇到二奎和霞,他思乡的心情还没有如此迫切,他也曾打算要一套单元房的,或是进养老院,不一定非回老家。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也没有多长时间活头了,六十多年的艰辛还要轮回到原来的起点,有这个必要吗?哪里黄土不埋人?他问自己。
二奎仍追得很急,催说:“干爹千万别违约,再迟也不能错过荷花季节,要不,我就不认您这个干爹了。”
老尤的目光渐渐变得潮湿,后来鼻子一耸,两串泪就挂在了脸上。
经过二奎一次次劝说,老尤思乡的心情又一天天浓起来。尽管那里已没有任何亲人,但那里却是他的“根”。
老尤居住的小区就要改造了,他那两间阴暗的小平房,也将寿终正寝。道路两旁种满黑压压的房子,郁郁葱葱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有的被锯倒并将致它于死地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在浅色截面上读到它生命的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的树干上,记载着它们所经历的艰苦岁月、拼搏足迹和美丽传说。
此时的老尤就像一棵这样的树。
拆迁补贴还没到手。可身体不允许他再等下去了,特别是近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还发低烧、出虚汗,夜里经常咳嗽不断……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但只要不死就要活下去。再说,二奎和霞还等着他回去呢。他用那块已辨不清颜色的手帕,将房产证和其他有效证件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揣进怀里。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仔细想着,没有什么牵挂了:拆迁补贴迟早会拨下来。再摸摸怀,确认房产证妥帖地装在里面,心就踏实了。他知道,无论什么事,政府都有大政策,对谁都一样,补贴不会少了自己的。
这天夜里,老尤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故乡的大街上,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救护车,“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车顶上那闪烁的灯光,把他搅得一阵阵眩晕,他打了一个“趔趄”,摔倒了,也被抬上了救护车……
等他醒来,已是满身冷汗,梦里的情景清晰记得。他摇摇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快乐却少了,得糖尿病、高血压的人却多了,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以前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自己出生的那个年代,身边的人都死的合情合理。
如果故乡真像梦见的一样,那就不可思议了。老尤思谋片刻,突然一拍大腿:人做梦都是反的,好梦不一定是好事,坏梦却一定是好事。
清晨,老尤打了一个喷嚏,这就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一个喷嚏是有人想呢。
越是富贵者越迷信,富贵的程度与迷信的程度成正比,他们比穷人更相信命运,比穷人更爱惜命运。老尤一辈子都不迷信,此时的他反倒婆婆妈妈了。
他终于决定:叶落归根。
长途汽车缓缓驶入白洋淀。车窗外一幅幅画卷已让老尤目不暇接:方圆三百里的大淀,绿水莹莹,碧草青青,荷花莲蓬婀娜多姿,游人如织,游船快艇穿梭其间,戴着斗笠的渔夫,悠闲自得,鱼鹰站立其肩,警惕地盯着水面,还有远处袅袅升腾的炊烟……
老尤情不自禁地感叹:白洋淀真是变化太大了!“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好啊!”
他在县城下了车。大街两旁的店铺飘满了横幅和彩色气球,促销的口号,沸腾的街景,令气温骤然升高。洒水车首尾相连,播着《铃儿响叮当》,店主们拎着水桶和抹布,擦着自家的门窗。演出小分队,沿路撒开,吹拉弹唱,弦索不断。树荫下的象棋摊儿,十来个老叟在对弈……
走出县城,一股清风携着鱼腥和青稞的香味,扑面而来,头发微微抖动着,脸上,胳膊上,痒酥酥的,很惬意。旱地上的麦子早收了,如今麦收很容易,都是机器,轰隆隆一趟开过去,就是直接拿麻袋装麦子了。哪像当年,当年过一个麦收,简直让人脱层皮。玉米苗子窜起来了,棉田也粉粉白白地开了花,果树林里早熟的苹果,像小姑娘的脸,粉里透红。淀边的垂钓者,悠悠然,一副愿者上钩的样子。
最让老尤兴奋的,是那些盛开的荷花,没有芦苇的水面,几乎都被鲜艳的荷花铺满了。他知道,鲫鱼最爱在荷花下面游玩,只要顺着叶脉沉到根部,就会与它们不期而遇。这些野生鲫鱼最好吃,肉质特别瓷实、筋道,那些靠泔水和饲料喂起来的鲫鱼,根本无法与其相比。
远处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青雾,风一吹,就恍惚了。遥遥的,偶尔有一声犬吠,少顷,又沉寂下来……
故乡到处都是祥和气氛,做梦确实是相反的。老尤不由地在心里感叹。
这样的地方,最适合人居住。要真如二奎所讲,在这里给自己盖几间房住下来,没准儿还能多活几年,那就承包个养鱼池,专养鲫鱼,不用泔水和饲料,只喂青稞。说不定还能找个老伴……还有呢?还有什么?朦胧中他盼望的东西,似乎还有很多……
老尤没有穿越自己的尤庄,而是绕路去了二奎和霞的张庄。此刻,他特别急于见他们,让他们分享自己此时的喜悦,因为是他们为自己点亮了希望之灯。
小时候上学走过的那些路,已经不在了,但记忆仍留存在老尤的脑海里:学生时代的乐趣多都集中在放学路上,简直是一群自由飞翔的麻雀,叽叽喳喳,无拘无束。沿途那烧饼铺、油盐店、小作坊,那打锡壶的小炉灶、挑扁担货郎的哨声、肉包子的香味、弹棉花的响声,还有谁家出墙的杏子、谁家新筑的鸟窝……都会在某一时刻和孩子们产生共鸣。那是值得纪念和想象的空间,每天都充满欢快和新奇。
远远看到一座三层楼,老尤依稀记起,附近就是他上小学时的校址。那时不大的操场上竖着一只摇摇欲坠的自制木头篮球架,篮板裂开了一道缝。操场一角摆着两张土坯垒起的乒乓球桌,球桌两端一头立一块砖,上面搭一根竹竿权作球网,球拍都是用木板自制的。即使这样,每逢课间,同学们都争先恐后,竞相登场,有时还为争先后,动起手来,那时可真是孩子……
回忆让老尤很愉快,他直抿着嘴偷着乐,有了返老还童的样子,佝偻的身子也直了些,便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张庄村很快就到了。
阳光在西边热烈地燃烧着,整个村子笼罩在红色的霞光中。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发酵了,带着一丝微甜,一丝微酸,让人慕名地兴奋和渴望。
张庄村,比老尤离开时大了差不多有一倍,如今乡村的繁荣也是老尤始料不及的。超市、按摩房、公共健身场所、美容院、药店、彩票出售点、农产品贸易市场,让他目不暇接。
与之反差比较大的,是一家老墙上的大字标语,那是“文革”时期的作品。老尤不由想起当年村头的革命标牌,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老槐树上的吊钟,生产队的聚会场所……
老尤围着村转了一圈,才想起要找的人。
他微笑着问一青年:“请问二奎家在哪住?”
青年生硬地答:“不知道!”并用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他后,转身离去。
他奇怪地又问一儿童:“小朋友,哪是二奎家?”
儿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知道!”并迅速跑远,又在远处停下来,回头看他。
老尤非常疑惑,再问一中年人:“这村是张庄吧?”
中年人点点头。
“那么,二奎家住哪?”
中年人仔细端详着这个身子已经弯曲得像弓一样的老人,反问:“你是他什么人?”
老尤说:“我是他干爹。”
中年人说:“我是本村的治保主任,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没什么事,只是从京城回来看他。”老尤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退休证递给中年人,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中年人看后,边把退休证还给老尤,边说:“老人家迟来一步,二奎因吸毒刚刚被强行送往戒毒所。”
老尤心里颤悠了一下,脸上没动声色,他希望自己听错了,一双耳朵支起来,歪向中年人,中年人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老尤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往上涌。他咽了口吐沫,只觉得嘴唇干燥得厉害,手掌心却是汗涔涔的,忙问:“那么霞呢?”
中年人说:“她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老尤终于憋不住了,胸口一热,咳出一口鲜血。
性格耿直的中年人,直言不讳,没有讲究一点语言技巧,一下子就突破了老尤的虚妄,也摧毁了他生活下去的一线希望。
少顷,老尤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外边仍用那块已辨不清颜色的手帕包裹。对中年人说:“请主任务必把这个交给二奎或他的家人。”
中年人很干脆地表示:“一定办到!”
夜风游荡,不时传来猫头鹰凄哀的叫声。
老尤曾把二奎和霞看作自己晚年的投奔,找着他们就有了归宿。钥匙虽然找到了,可开启的却是一扇空门,老尤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老尤踽踽独行,后来蠕动到村外一棵歪脖树下,环视四周,他记起来了,这一带就是没收他鱼网、鱼叉的地方。不同的是,当年的小河沟,已经变成了养鱼池。
当年逮鱼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他逮鱼的方法有多种,常用的一种,就是在淀里下滚钩,这种钩特别锋利,鱼一挨就被粘上,越动粘得越牢。鱼一挣扎,水面上的网铃就响,逮鱼的人就划着小船去摘鱼。那时,老尤总在淀边临时搭个棚子,铺上麦秸,和衣而卧,去北京前,多数夜晚都是在这种棚子里度过的……
老尤还想起小时候,在田间地头和伙伴们追逐嬉戏、在淀里游水嬉戏的场景,一声声快活的尖叫像箭头一样,射进他的心里。他麻木的心开始受到一点刺激:那时候无忧无虑,并不知道北京在哪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县城赶集和到外村看电影。
他没想到,四十多年后又回到原地,这也许就是人间所说的轮回吧。这也许就是天意吧,天叫他葬身于此。从小就和鱼水打交道,死了也不分离,他满意得很。对于他,打鱼挖藕的人生过去了,流离失所的人生过去了,建筑高楼大厦的人生也过去了,人是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全背在身上的,现在他可以等死了。死很容易,不用花钱,要钱有什么用,还惹麻烦。趁着手脚还能活动时走了多好,在踏上通往天堂的路时,走着也利索。试试他的腿脚还能动,因此满意地笑了。
一切都成了历史。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不可能再活回去了,他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他觉得还有事未了,就是二奎和霞。他想,有些事跟年轻人没道理可讲,该经历的要经历,经历过后就明白了,有见识的老年人都从年轻时走过。二奎和霞根底好,会迈过这道槛儿。
暴躁一整天的太阳,这时安静下来,光线变得深沉,树上的蝉声也舒缓了许多。折腾一天的老尤,此时感到无比疲劳,他都挪不动步了。
老尤呆滞的眼睛对着苍天。那里,渐渐变成一汪血。月亮升起来了,照见他那残白的脸。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和孩子的哭声。
天空如被,旷野作床,淀风吹动……
老尤在鱼塘边坐了一会儿,他觉得是一会儿,实际是两天两夜,他用置疑的目光多次询问老天爷,脸变得像骨头一样苍白,呼吸也孱弱了,身影弯得像耕地的犁。
他想振作起来往前走,可是不行,前面已经没有了目标。
老尤的举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住地在他脸上寻求答案。有的人以为他神经了,安慰他,劝他想开点。老尤苦笑:哪有这么大岁数还神经的?他只是不想再动了,吸引他活下去的东西顷刻间消失了,他的心被掏空了。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漫无边际地漂泊着,随时都会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