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话,轩辕就猜出了张立的心思,他是想通过书法作媒介,与自己甚至杜市长套近乎,以达到转干转工的目的。多数司机差不多,都想把饭碗端稳吃好。
轩辕对张立说:“据说近期市政府机关要举办一次书法比赛,你好好写一幅参赛,也展示一下你的才华。但要注意章法,包括结构布局、字的稀密、墨的浓淡以及落款等,可以多写几幅,挑幅最理想的。”
张立不住地点头,还说了一些感激的话。尔后突然想起什么说:“我有块砚台,是位老首长临终前留给我的,我想请您送给杜市长。”
张立这次专门在“你”下面加了个“心”字,恳求里含着尊重。
老首长当年虽然嘱咐过张立千万不能把砚台转赠于人,但现在是关键时刻,关系到他的前途命运。
轩辕说:“这种事倒手不好,你可以直接去见杜市长。”
自从杜市长要提升的消息传出后,张立就很兴奋,作为专车司机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一荣俱荣吗。
这期间,张立隐隐感到一些人又对自己热情起来。
但隔了一段时间没有动静,张立就好奇地到理发室打听消息。他听有人问刘师傅,早听说杜市长要上去了,怎么还没消息?刘师傅摇摇头说,人事问题谁也说不透,太复杂。你们大伙儿知道吧?本来将要离任的杜市长,这次变离为升,出乎许多人意料。主要一点就是他有站好最后一班岗的精神和持之以恒的韧劲儿,不安排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不为自己留后路,这种境界感染了领导和群众。
刘师傅说到此时,两嘴角已经溢出白沫。他用舌头左右舔舔,咽口吐沫继续说,现在人事问题实在太复杂,从有风声到见红头文件,怎么也得三五个月,期间充满许多变数,有的一夜之间就换了人头。官场上的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你以为自己成竹在胸,十拿九稳,弄不好就给你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捷足先登,有的到手的鸭子还会飞,甚至吃到嘴里的还要让你吐出来,背后冷不防被人捅刀子、打黑枪也说不定。
刘师傅的观点得到赞同,有人随声附和,说这年头光有钱还不行,没有关系,有钱也不知道往哪送,送出去也不一定起作用。我老家那个县去年提一个局长,竞争者十几人,多数人花了冤枉钱。其中一人和省领导熟,前往求助,省领导与县领导通融后,最终花50万元被他拿下。要是没有省领导从中帮忙,那么多人争,就像拍卖一样,拍到上百万元也说不定,即使拍到上百万元,没人替说话的买主也不可能搞到手。
这时又有人插话,说你们没听说吗,如今求官的五花八门:有领导点名挂号的,有花巨款美钞的,有提刀硬要的,有辛辛苦苦熬到的,还有美女主动让人操的。杜市长可能就属于辛辛苦苦熬到的那种。
此前多数人都以为杜市长的政治仕途已经走到尽头,不可能有回天之力。市政府机关盛传他离任那时,多数人都是左顾右盼、等待观望,没有一人主动往前靠。杜市长的工作虽然还是按部就班,但毕竟清静得多,问寒问暖的电话少了,有事没事来办公室请示报告的少了,平时围着自己转的少了,有的打了照面装作没看见,有的老远就绕行。甚至搭写作班子都成问题,有的人不是说家里有事,就强调身体吃不消。就连杜市长的生活也是别别扭扭。要是他下基层或有事回来晚了,小食堂都按时关门,饭也不留。当有人反映杜市长住所锅炉房空气污染的意见后,有关部门立即将其停止使用,并列入拆除计划。
深谙仕途规律的人,都离杜市长远远的,谁也不愿意成为他的人,免让新市长上任后遭清理。别人牵了驴、自己拔橛子的事,谁也不肯干。
不仅如此,就连杜市长的孩子、秘书、司机也跟着受连累。
传说杜市长提升前,连续查扣了他的小儿子两副假武警车牌。声称,要不是顾及杜市长面子,还要拘留他。
轩辕也真切地感受到,那时机关有些人总是与他不远不近地若即若离,一副等待揭盖子的样子。协调事也不顺畅,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强调客观推诿扯皮。有人对他总是投去嘲讽的目光,看见他如同看见一条懵懵懂懂的鱼,不是朝着奔腾的大海而是向着滚烫的岩浆游去一般,格外幸灾乐祸。
白副主任曾多次对轩辕说用钱说话,那次轩辕购买经济适用住房急需交预付款时找他借,他开始答应说没问题,但随后又说,他在外地,要十天后才回来。一周内交齐预付款是他定的,显然是有意推托。
白副主任本来比轩辕大几岁,杜市长仕途旺盛时,总是一口一个“老哥”地叫轩辕,逢年过节到家慰问,把个“嫂子”叫得直脸红,给市领导发福利也有轩辕一份,要是回赠他点什么,像打架似地拒收。
作为领导的秘书,轩辕和白副主任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按隶属关系,轩辕受他领导,但他一般不参与轩辕的事。相反由于秘书的特殊身份,他依仗轩辕的时候倒很多,因此态度上也比较谦和。可后来相互称谓已经变了,轩辕需要白副主任协调事,得称他“老哥”。
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传说杜市长离任时,机关给轩辕发的东西不仅缺斤短两,质量还差。一箱苹果好少烂多,每次都要扔掉多一半。鱼小的光刺没肉,柴鸡也变成了肉鸡。
司机张立的情绪也受到极大挫伤。他每次送完杜市长,只要开车出市政府大院,门卫就要他登记去向,如果办私事,还要征得轩辕同意。
市政府机关车队组织的安全防事故教育、理论学习、党组织生活会等集体活动,都要张立参加。就是出公差扫卫生的事也通知他。还规定,如果一次不参加集体活动警告,两次不参加通报,三次不参加罚款。
张立到财务报销,财务人员审了又审,还要让他和轩辕一起签字,因为他曾一个月之内报销过五次更换汽车轮胎的发票,财务人员还把电话打到汽车修理厂,核实发票的真伪,这对张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气愤地直骂“丫的”,真他妈势力眼。
自从理发室传出杜市长改离为提的消息后,在杜市长面前献殷勤的人又多起来。
给杜市长写讲话稿,都踊跃参加,争先恐后地表现,连续通宵加班也毫无怨言。
有关部门又将一套独门独院的钥匙交给了杜市长。室内各种家具和生活用品早已布置得一应俱全。院内还专门搭建了一个锅炉房,取暖、饮水、洗澡十分便利。
向杜市长表衷心的不胜枚举。层次低些的,则通过轩辕传话,够档次的,就直接向杜市长表达。有的时常到省城杜市长家看望慰问,对其他亲戚也有登记造册,都能不时沾光。又有人主动提出为杜市长小儿子承揽工程,甚至连他的员工嫖娼和醉酒驾车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摆平。
杜市长在机关小食堂就餐时,只要对哪个菜重复吃两口,下一餐这个菜就会再上餐桌,而且量更大,制作更精细。有一次,杜市长多吃了一块红薯,结果一日三餐红薯成堆。杜市长说:“我正是为了不吃红薯,才从农村走出来的,你们现在还给我吃红薯。”以后一块红薯也不上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堆的人参,搞得杜市长哭笑不得。
机关发食物,送到轩辕家的那份既多又好。送礼的连续不断,有时家里没人,就放在门口,个别的事后打个电话还寒暄几句,但多数不留名。当轩辕根据礼物种类和价格,向猜测的送礼人致谢时,基本上都是装聋作哑、嘻嘻哈哈地打马虎眼,给人以必须的、小意思、不值一提的感觉。就连老家的父母和岳父母那里也享受过不少礼遇,真让轩辕感激不尽。
轩辕的妻子和孩子在街上行走时,常有轿车停在身旁,嘘寒问暖捎带一程,天气不好时,还有主动到家里接送的。
有时轩辕家里来了亲戚总有厨师帮忙做饭,或从饭店端送饭菜,即使下馆子,有人碰上也争先恐后地竞相埋单。
杜市长提升的消息传开后,一些人就像风向标,对司机张立的态度也转了。又陆续有局、科、办给张立送礼品了,跟杜市长下基层,也少不了他的土特产。
张立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平静了几天后,轩辕突然接到省纪委检查室一个电话,问:“一个多星期以前曾给杜市长寄过一封信办得怎么样了?”轩辕说:“是有这么封信,但我不清楚信的内容,至于办理的情况还得问问杜市长本人。”对方说:“是个函询件,需本人作出书面说明,有规定时限的,他的电话总也打不进去,你提醒一下杜市长。”
轩辕一听吃惊不小,怪不得杜市长对那封信如此重视。随即闪出一个念头,可不能再染指信的事了,躲得越远越好。便向对方推脱说:“这种事作秘书的不便参与,您还是直接找杜市长吧,我可以看看他是不是在讲话,或话机有没有故障,然后向您报告好吗?”对方不耐烦地回答:“好吧。”
挂电话前,轩辕似恳求地说:“对了,接通杜市长后,请别提咱们通过话好吧,希望理解我们当秘书的难处。拜托拜托。”
对方有些生气地回复:“你们这些当秘书的总是谨小慎微,活得真累!”
轩辕做过信访工作,知道纪委有规定:对群众反映的领导干部在政治思想、工作作风、道德品质、廉政勤政、选人用人等方面的问题,可以用书面形式对被反映的领导干部进行函询。领导干部在收到函询的15个工作日内,应当作出书面答复。对无故不回复的,应当责令其尽快回复;仍拒不回复的,应当对其进行诫勉谈话或者作出组织处理。
这说明,省纪委已掌握了杜市长一些不廉洁、甚至违纪违法问题的反映,传说他要提升而没有提升,可能与此有关。不提升也不对其立案调查,那么离任便是一条折中的选择。
说到底,那封信即使被人看过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至多是掌握一些需要杜市长说明的有关问题,只要省纪委不动手,反映还是归反映。
但杜市长是一位很看重自己脸面的人,他历来是以清正廉洁的形象出现的,决不能忍受省纪委的函询内容向外泄露,让周围的人对他满城风雨议论纷纷,即使没有坏人利用,那谎言说上千遍也有可能成为真理,他一世英名就会毁于一旦。这才是杜市长为什么要把那条信息渠道扼杀在摇篮里、消灭在萌芽中的初衷。
轩辕纠结的情绪没有逃过妻子的眼睛,妻子问:“有什么事吗?”轩辕头也没抬地说:“什么事也没有。”妻子说:“这些天总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事说出来,让我也给你出出主意。”轩辕心想,妻子取得过律师资格证,还是法律顾问,看问题应该有一定见地,说不定还真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就把信的事讲了。妻子听了久久不语。
轩辕追问:“我现在脑子乱得很,你说让我怎么办哪?”妻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种事确实挺麻烦。”
轩辕突然觉得有些为难妻子,正要说什么,妻子说:“你复印过那封信或者看过信的内容吗?”轩辕立刻否认:“没有,绝对没有。”妻子又问:“张立看过信没有?”轩辕说:“我问过他,他说签收后就给我送来了,我觉得他不敢看。”
妻子提醒道:“不能过于信赖他,得把他盯紧些,他如果泄露出去,杜市长也会把责任归结到你头上,起码认为你俩是攻守同盟。”轩辕似有所悟,忙说:“也是,我抓紧找他谈谈。”
妻子闭了一会儿眼睛,又摇摇头说:“再好好想想。”轩辕点头等她说下去。妻子继续说:“你看啊,如今哪个当官的在廉洁上没有问题?只要不是过于猖狂、激起民愤,纪委一般不会真下手。这次省纪委函询杜市长,说明是给他面子、也给他机会。但说到底,杜市长决不可能如实回答函询的问题,肯定千方百计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也会心有余悸,在省纪委那里能不能过关,会一直缠绕着他。这种事情本来很隐私,要是有人中间插一杠子,你说他怎么想?你说你没看,张立也说没看,但你俩经手的时候,信毕竟是拆封的,他能相信你俩没看吗?真要把信的内容传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杜市长的担心恐怕就在这里。”
轩辕叫苦不迭,妻子的分析不能说没道理,但自己确实没看信。妻子接着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要是站在杜市长的立场,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事关一辈子的名声,关系到能否提升、甚至平安着陆的重大问题,前有车后有辙呀。”
轩辕感到很委屈,说:“我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妻子叹口气说:“再考虑考虑。”沉了一会,她接着又问轩辕:“你真的没看过信的内容吗?”轩辕简直歇斯底里地吼道:“怎么连你都不相信我,杜市长还怎么相信我?”妻子驳道:“你犯迷糊不是?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杜市长不相信你。这事要不弄清楚,以后还怎么在一起工作?”
轩辕陡地滋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心想:如果杜市长因此而提不成,还真会把责任归到自己头上。烦闷中,他也进了理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