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的事很快就在单位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有人说陆战是个人才,一直被埋没,终于有机会施展了。但不少人不这么看,有人说那也叫歌词,纯属小儿科,完全是炒出来的。还有人说,这人一贯不务正业,但凡好些也不至于见习五年多,连个位置也不给他。另有人说,他是前任主任的人,现任主任和前任有矛盾,前任主任的人一律不予重用。
对陆战的议论可谓五花八门。
当老谭把那些流言蜚语传给陆战的时候,他的心像针扎般地疼痛。五年多来,在这里经历的一些人、一些事,一起向他袭来。
突然有一天,老谭悄悄找到陆战。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表情严肃地说:“刚收到一封匿名信,可能是一信多投,估计领导那里也有收到。反映你借写诗之名乱搞男女关系,还扰乱文化市场,偷税漏税什么的。”
陆战一听就懵了。
老谭顿顿,继续说:“还有舆论说你想篡位。”
奇怪的是,陆战闻听此言反而笑了,而且是那种毫无顾虑的笑。突然,陆战像吃了灵丹妙药,幡然醒悟:这些年一直被人、被舆论束缚着,胆小怕事、如履薄冰、点头哈腰、低眉顺眼,整天一副奴才相,老子受够了,从此再也不和你们玩了,以后要做自己的主人!
在一个旭日东升的清晨,陆战把诗作《意境》交给梅林,坚定地说:“我要辞职!”
梅林兴奋地与他击掌,说:“早该如此!”
第二天早上一到办公室,陆战就将脑子里形成的“辞职报告”蹴在纸上。
老谭闻讯过来,一把抢过“辞职报告”,不解地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谁把你怎么啦?”
陆战摇摇头,说:“是我自己感觉不舒服。”
“看你那点出息?别人说话你还能堵住人家的嘴?爱说什么尽管说好了,还能让你缺了胳膊少了腿?”老谭说着,将手里的“辞职报告”揉搓一把丢进废纸篓,又说:“熬了这么多年,眼看桃子就要熟了,你却要退缩,傻不傻呀?”
陆战没有表情地看着老谭。
老谭继续说:“告诉你陆战,这里不少人都在外有兼职,上班时间还有炒股、打麻将的,人家活得都很坦然,怎么就显你清高?”
陆战苦笑一下说:“无论怎样,我都要谢谢你,发自肺腑的。”
陆战看着这间办公室,看着自己用过的办公桌、微机,坐过的椅子,它们伴他度过了那么多日月,一个青年人最宝贵的青春时光都留在这里了。此刻,那些平素不起眼的东西,都好像伸出一张张无形的手来挽留他,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有梦想,有失落,有感慨,有彷徨,一齐涌上心头。他思索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辞职报告”逐级呈送主任,他约见了陆战。主任永远都是那么随和,他和陆战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温和地问:“真的考虑好了嘛?”陆战点点头。
主任说:“我真的很看好你,并对你的以后作了设计,我还是愿意让你留下来。”
看看陆战一时没表态,主任又说:“我历来提倡五湖四海,从不搞山头,有人说你是前任主任的人,我就另眼看待你,简直是无稽之谈。再说,我和前任主任相处,并不像人们议论的那样,我们的关系非常正常。”
主任说着,往陆战跟前凑凑,悄声说:“下一步将改组传记组,准备让你挑大梁!”
这可是人事机密,主任如此推心置腹,说明给予了自己充分的信任。陆战的心不由激动起来,留下来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后,立刻就想到“政治无诺言”这句话。主任解释这些和许诺自己,无非是想洗清他,装扮成菩萨,怕自己记恨于他,可不能让他的好话动摇了自己的意志。再说,和他没有任何交情,凭什么为自己的以后设计?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若真要留下来,那时就又不是他了。有空位置都不给自己纳编,还说让自己挑大梁,简直是骗人的鬼话。这些年在单位经历得林林总总,越看似容易得到的东西,越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陆战一副深思状。
主任说:“如果你确实想另谋高就,请客送礼的花费单位替你出。”
求人办事请客送礼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整个社会的行规,等陆战把星星数清,天也亮了。陆战苦笑笑,谢过主任的好意,起身开了门。主任又在门后跟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
陆战没有答话,用力带上了房门。他在关门的一瞬间,心也关闭了。
可以说,现在的陆战对这个单位一点心气都没有了,他感到仕途这条路充满险恶:世态炎凉,人面兽心,尔虞我诈,每一步都伴有龌龊。
以前,陆战总认为一个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当他经历了许多之后才明白,其实生活中每个问题都有无数个解,只不过没有一个绝对正确。
陆战离开单位的那天,老谭、姜晴都要请他坐坐,说在一起五六年,说走就走了,心里怪不好受的。再说,这一别说不定哪会儿再见呢,还是好好在一起聊聊、叙叙旧。陆战说心意领了,饭就免了,别到时候弄得凄凄惨惨的,脑子一热,捅出点事来给大家惹麻烦。
陆战是在星期天晚上,自己悄悄收拾完东西离开的。
那天,落日余辉,陆战借着反射进来的微弱光线走出大楼。这与他六年前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时的光芒四射,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年春天,梅林精心为《意境》谱了曲,并找了一位知名曲作家进行指点。然后筛选了一位歌手试唱,谁知这位歌手拿到这首词曲便爱不释手,整日闭门苦练,终于找到与《意境》合拍的感觉。仅凭此歌一举成名,获得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通俗唱法二等奖。以后,不论是义演,还是走穴,这支歌都成了这位歌手的保留节目,一时间唱遍大江南北。
后来,陆战提出收回《意境》版权,禁止这位歌手继续演唱此歌。
梅林说:“这位歌手愿意出大价钱买断。”
陆战不为所动,很坚定地说:“再高的价也不卖。”
这首《意境》,引起许多人关注。词曲融为一体,如泣如诉,情景交融,加上歌手含情脉脉的演唱,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一些业内人士慕名找到梅林,表现出对《意境》的浓厚兴趣,出价比《默祷》高的人很多。梅林对陆战说:“你可别后悔。”陆战说:“我已经想好。”梅林再劝,说:“你还可以再写吗?”陆战说:“那可不是用手写出来的。”
至此,《意境》就在陆战心里封存了。
每每,他都在《意境》的陪伴中入眼。
已经成为陆战妻子的梅林,看着丈夫在梦中露出的甜美微笑,也会跟上一个无奈的笑。
陆战就这样不停地写着,梅林也就不停地谱曲。先后有《晚牧》、《月光》、《菩提树》、《心中的花园》、《与大海一起坚守》等作品问世。以后,陆战购买了大量相关方面的书籍,不断向词作家请教,还时不时外出采风。他毫不在乎作品卖出的价钱,这样的写作过程,让他感到非常惬意。
有天晚上,陆战正在构思一首新作,手机铃声悠扬地响起,是多年未见的大学同学,现在一个省会城市的文化部门供职。
同学说:“你现在是名人了,我们领导有意调你过来,可以评定职级,分配住房。”
陆战还是感到了一丝意外,这在以前对他是很具诱惑力的,但他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便开玩笑地问:“可以不坐班吗?”
对方说:“总要组织些活动,开开会吧。”
陆战说:“是不是还要领导讲话,个人述职,民主测评,聚餐喝酒,冠冕堂皇地云山雾罩,有人半空中使绊、捅刀、补枪?”
“哪里不是如此?”
“打住吧,再不想活受罪了。”
“你真不识抬举。”
“开开玩笑,过几天去拜访你,到时一醉方休啊。”
两人哈哈笑过之后,结束通话。
陆战又沉浸到他的新作里。
生活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突然有一天,陆战在书店看到了河池州大事记和烈士传记。这也正应了那句话:你心里保存什么,就会有意无意地注意什么。他回家后想给老谭打个电话,可找了半天才在成堆的笔记本中找到了那个已经发黄的通讯录。
老谭的电话已经停机,陆战便通过查寻台拨通了史志办总机,几经周转,终于获取了老谭的新号码。
老谭在电话里惊讶地说:“你这个词作家,终于想起我们啦?”
陆战说:“甭给我戴高帽,别来无恙吧?”
老谭忙道:“单位已经精简整编了,原来的部门彻底打乱,重新大洗牌。”
“怎么能整下去呢?”
“上级下来了联合工作组督办执行。所有人都签合同,同工同酬,人事档案挂在人才交流中心。”
“噢。”
“现在每个人都满负荷运转,快累死了。”
“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没办法,都这把年纪了,熬到退休算了。”
“姜晴怎么样?”
“挺惨的,现在发行科搞推销。那次为办正式调动,把这几年挣得钱全部砸给主任不说,还献了身。上面听到反映进行调查时,她全招了。办案人还鼓励她立功,诱她讲了一些组织不掌握的情况,主任也因此被‘双规’。总之,搞得里外不是人,已经到手的单元房也退了,男朋友也和她分了手。算了,不说她了。”
陆战辞职后,姜晴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了些抱歉的话。如果不是老谭提到她办调动那事,陆战都已经忘记了。活着,谁容易呢?
几天前,陆战接到市晚报一个陌生编辑的电话,说要慕名采访他。陆战本来想推辞,妻子知道后鼓励他还是接受采访,说知名度越高,作品才越火。陆战听了妻子的话,便与那个编辑商好了约见时间。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编辑如约接上陆战。一路上,陆战无暇欣赏街景,一直闭着眼睛假寐。
下车后,陆战才猛然发现,落脚地竟然是自己原先的单位。
以往,陆战常开车路过史志办。每次经过这里,他总要多看几眼,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
陆战辞职多年后,这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大楼还如从前一样宽阔豁亮,气势磅礴,只是经过整修,多了几分沉稳和凝重。
接受完编辑的采访,下午还有很多时间,陆战说想看看老单位,编辑答应说:“尽管看,我在楼下等着送你回家。”
陆战向自己原来的办公室走着,身后陆续有人越过他,步履匆匆,小跑一样。这样的节奏,陆战有些不适应。从前谁不是迈着四方步,左顾右盼,悠闲自在的?
原来的办公室里,只有老谭一人,他正在电脑上打字,另有几个年轻人不停地忙活着。
见到陆战,老谭先是一愣,继而起身迎接,吃惊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坐,快坐。”
老谭本来就瘦,现在简直变成竹竿了。
陆战含笑道:“荣升了吧?”
旁边有年轻人插话,说:“我们领导现在是主任编审。”
老谭摇摇头,笑道:“还不照样是苦力?!”老谭虽然还在抱怨,但能看得出他眉宇间的笑,而且是那种抑制不住的笑。
陆战也被老谭的情绪感染了,跟着笑起来。
一个年轻人给陆战倒了杯水,老谭忙对陆战说:“对不起,你喝水。”言毕,又坐回到电脑桌前,敲打起来。稍顷,又说:“有篇稿子要抓紧出手,还欠你一顿饭呢,完事后出去请你吃烧烤。”话虽然是对陆战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看着电脑屏幕。
陆战说:“忙你的,等周末我请大家坐坐。”
老谭忙说:“可别提周末,我答应家里一起坐游艇,都一个多月了。”
看着老谭实在是忙,陆战说:“什么时候有空,再联系吧。”
陆战告辞的时候,老谭想站起来送送,被陆战按在座位上。
这时,老谭桌上的电话响了,陆战趁机向年轻人打听了姜晴的办公室,便摆手向正在打电话的老谭告辞。
来到发行科,办公室的人都是生脸,生龙活虎的。问及姜晴,说还在外面跑。
陆战无意向办公室扫了一眼,看见了姜晴曾经用过的那把椅子,但位置空着。椅子已明显旧了,像是刚刚修缮过。
陆战无心逗留。要出大楼时,却看见匆忙进来的姜晴,她边走边打着手机,声音很大,在说发行的事。
姜晴精力很集中,根本没有察觉站立一旁的陆战。如今姜晴的披肩长发已经改成齐脖短发,清晰看见有汗珠从她头上流过脖颈。陆战本来想喊住她,但看她那样,就打消了念头。陆战确实想把大家聚到一起坐坐聊聊,真想。
陆战走出大厅,上车疾驶而去。
在车上,陆战很有感慨,心想:要知道单位会如此充满生机,也许当年就留下了。
可转念又一想,如果那样,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慕名专访,探寻《默祷》和《意境》的诞生经过了。其实,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
陆战长叹一声。
车子继续向前疾驶,老单位很快甩在身后。陆战透过反光镜看着后面渐行渐远的大楼,一脸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