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池州史志办的招聘广告一发出,立即吸引了陆战的眼球,他不由分说地辞去保险公司的工作,抛家舍业,不做生意以文为业,图的就是有个稳定的位置。
史志办是一个编外定编的事业单位,在一栋综合写字大楼办公,宽阔豁亮,气势磅礴。环境整洁有序,四周有绿色的草坪覆盖,亭子、花坛、健身设施都很时尚。史志办的主要任务,是将该市的历史、地理、风俗、人物、文教、物产等用文字记载下来。这个单位开始只有十几位,后来为了照顾这关系那关系,竟然挤进上百号人,机构庞大,部门林立,严重地人浮于事。
尽管如此,也丝毫不会影响这个单位的存在,仍然有许多有志青年对它抱以青睐。
陆战就是青睐者中的一员。
与此同时,陆战的大学同学却纷纷辞去原来单位的稳定工作,干起了个体。有人曾挖苦陆战,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受单位管束,累不累呀?
说这话的是梅林。她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报社,但半年后便辞了职,现在竟然做起了音乐制作人。上大学时,陆战和梅林都是尖子。所不同的是,梅林是长相上的,陆战却是学习上的。梅林皮肤白皙,眼睛会说话,一笑身上的肉就颤微微的。那时的梅林虚荣而浪漫,自我感觉过分得好,希望男生都围着她转。她屁股后面总围着一群,唾手可得,但她不待见。唯有陆战例外,从不主动追求她,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他越是这样,反倒使她越有兴致。陆战那时整天眯缝着眼,成线状,蔫蔫的,典型的书呆子形象,可脑子灵活,学什么都出彩,受表彰,代表学生在集会上发言……哪个怀春少女不喜欢这样风光的男生?
陆战辞去保险公司工作、应聘史志办之前,梅林一直给他泼冷水,想拉他和自己单干,陆战始终没吐口。
连陆战自己也搞不清,那时为什么不愿意与梅林合作,而应聘到史志办。
其实,他在那家保险公司干得得心应手,业务量总是名列前茅,经济收入也自然不菲。同时还应聘于一家广告公司,报酬也相当可观。正当公司老总想为他提供更大的平台时,他却失去了兴趣,感到把钱作为唯一的奋斗目标很乏味。严格地说,是这家史志办的招聘广告打动了他,那毕竟是事业单位,正规、稳定,很适合他。
陆战当年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到一家杂志社,因为他平时喜欢写写画画的,上大学时就有诗歌发表在报刊,但他最后却放弃了。原因是,有人说他是通过不正当渠道得来的,他不想背这个黑锅。之后,才进了保险公司。
当陆战第一次走进史志办大楼时,强烈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折射进大厅,他眼里也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心里满是自信。这是他靠自己的本事,应聘进来的。
最后一次面试时,陆战面对史志办主任,引用了这样几句诗:“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有了目标和希望,你的星星才有可能升起来、亮起来……我一直相信,更美的景色还在前面。您相信吗?”
主任当时仰天大笑,说,你更适合当诗人。
陆战回想自己当时说过的话,就感到很羞愧,那简直是一个活脱脱的酸臭愤青。但主任却很欣赏,在一次小型会议研究涉及人才队伍建设的话题时,他说:“新来的这几个小年轻,素质都不错,陆战则更突出些。”
可后来,陆战还在见习期间,主任却被调走了。接下来,上级为了解决关系干部的职务问题,又连着过渡了几任主任,陆战他们也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见习人员”的帽子,一直戴着。
这种情况,是陆战无法预料的,为了找到自己的位置,苦苦拼争了好几年,却仍然像鸡毛一样在半空飘着,总也落不了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自从走进史志办,陆战就在传记组写人物传记,直至离开。传记组有三个人,一间办公室。除本组骨瘦如柴的负责人老谭外,还有一位女性姜晴。虽然不能说姜晴的五官哪里长得不对,但那样的眼耳鼻口凑在一起,在结构上是忙乱的,让人看了总感到不大协调。她脸上有雀斑,总是穿较艳丽的衣服,脑门垂着烫出卷的刘海,身上的香水很呛人。姜晴和陆战一样,也是“见习人员”身份,只不过她比陆战早来几个月。姜晴家在本地,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便通过在市委宣传部工作的亲戚进了史志办,守家在地,乐得其中。
到了新单位,陆战满怀激情,朝气十足,但对在以文为生的环境里如何生存,很是不得章法。多年后,陆战才悟出,那几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归根结底还是怨自己。
他原本就不该去史志办,即使去了,也该按规矩出牌。而他,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在迅速发展的新形势下,就应该尽显才能,张扬个性,施展抱负。讨论问题,勇于直抒己见。有分歧意见,争得面红耳赤,也要见分晓。这一点,他在保险公司工作时已经得到验证,作为事业单位的史志办也应该如此。可是,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起初,陆战废寝忘食,加班加点,经常早来晚走,别人不想干的事交给他,也毫无怨言。那时,他公众形象很好,不仅主任,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有好感:坦诚、阳光、率直、勤奋。
不久,原先的主任调走了,又任命了新的主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届主任也不例外。他提出为迎接建国或建党多少周年献礼,要抓紧赶出一批成果来,每个人都要拟定一个撰写计划。陆战积极响应,第一个行动起来,绞尽脑汁,昼夜苦干,不久便拿出了一个为解放前河池州烈士写传记的方案。
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呈给主任。但主任当时正忙其他事,几乎看都没看,就把他的方案否了。说:“再下下功夫,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些。”
陆战感到很委屈,就跟主任阐述自己的宏观构想和设置理念。恰在这时,赶上有几人到主任这里说事,看到陆战夸夸其谈的样子和主任不屑一顾的神态,就有些咋舌。
下来,老谭就说陆战:“你根本就不该阐述什么,让领导认为,好像你比他高明。要知道,你还在见习期。”
姜晴却很赞成陆战的做法,说:“真理面前,不能讲面子。”
陆战受到姜晴鼓励,就又添了些底气。说业务上就是要百家争鸣,必要的争论也应该有。搞学术研究,首先要有宽松的舆论环境,不善纳群言,还谈什么学术价值和集体智慧?
很快,陆战和领导分庭抗礼的传闻,立刻在单位流传开来:好家伙,真是目空一切!还在见习期呀,太不自量力、不可一世了吧?!
从此,陆战一直点儿背,工作没少干,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眼看要摘掉“见习人员”帽子的时候,就鬼使神差地泡汤。
那些日子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陆战的心情。他看到的是一双双异样的眼神,蛇一样往他身上缠绕。
清晨起了雾。上午的办公室也是灰蒙蒙的,陆战蜷缩在椅子上看资料,姜晴一时还没来。老谭见陆战一副晕头晕脑的样子,便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道:“在这里,要夹着尾巴做人,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却不能说。办公室也有传声筒。”
看陆战一头雾水。老谭说:“别看咱们办公室人不多,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陆战记起,有时,赶上姜晴和其他办公室的人说悄悄话,看到自己走近,立即收嘴,可见没说什么好话,最起码是不敢公开的话。
陆战托着下巴发愣,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老谭立即说:“你以后就保持这种劲儿:呆傻,无助。”
这期间,陆战偶尔接到梅林的电话,问他工作怎么样?不称心就辞职,跟她单干,她的事业刚起步,正需要人手。其实陆战对梅林也是很有好感的,他当年之所以对梅林缺乏主动,主要是对上大学的城市还没有适应,自卑情结也没过去,还有那么多新鲜有趣的东西等着他,同时还要忙着应付肚子问题,哪还有心思和精力去追女孩?几年过去了,梅林仍然很在意他,陆战非常感激。他想工作稳定了以后,就和她谈个人问题,他不想让梅林也跟着自己坐无底的轿。
所以,当梅林问起陆战的处境时,他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为保住这个安逸稳定的位置,陆战以后就尽量多观察、少说话,竭力表现出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可偏偏又在松懈时犯了忌讳。
一次,传记组小范围聚餐,酒一喝多,话题也就多了。期间就议论起怎么怎么赚钱。其他行业有不少兼职或入股捞外快的,但史志办的人却不行,只能靠工资生活,对那些赚大钱的人,只有眼红的份。但陆战表现得却很另类,他说他就不想赚大钱,他以前兼职一家广告公司,撰写一个广告宣传单,多则上万,少也过千,要是为钱,早就发了,人不能光为钱活着,关键要找准适合自己的位置。聚餐期间,陆战从始至终,都很轻松自然、真挚坦诚,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
不久,史志办对陆战就有了新的议论。说他不务正业,心猿意马,野心勃勃。
其他办公室的人遇到陆战,含笑揶揄说:“以后有写不过来的广告传单也给我们分分,有钱大伙赚嘛。”
陆战就感到很奇怪,怎么在传记组内部讲过的话,外人会拿来取笑他?再说,那些活儿,他早就不干了,正是不想干,才到这里找适合自己的位置。
正当陆战迷惑时,他起初给人们留下的好印象,便荡然无存了。
接下来,陆战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次他和老谭在厕所小便,老谭嫌厕所太埋汰,指责清洁工干什么吃的,领导也不好好管管。陆战随声附和道:“就是,厕所都扫不干净,何以扫天下?”
谁知,此话当天就传进领导的耳朵里,变成了领导无能混天度日。
陆战当即就去找老谭对质,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人在场。老谭说,他用人格保证,绝对没有传过闲话,并闷头分析道:很可能隔墙有耳,被女厕所的人听到了,因为男女厕所隔墙上方有一个打开的小窗户。陆战突然想起来了,他当时从厕所洗完手出来时,边甩手上的水,边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姜晴从女厕所出来。难道办公室真像老谭说的那样,有传声筒?联想到姜晴鼓励自己和领导争辩、一起聚餐时说的话跑风漏气,陆战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最毒不过妇人心哪!”
一天下午,主任把陆战叫到办公室,说刚刚研究了拟正式调入的人员名单。听说你总想跳槽,嫌这里是清水衙门,会上就没有通过你。
陆战听后,头“嗡”地一声,就炸响了,眼前一片漆黑。
他怏怏地回到办公室,觉得很憋闷,打开窗户,一股热浪像决堤的洪水涌进来,他大口喘着粗气。暮色急剧下沉,如他的心情。
第二天一上班,老谭听说了陆战的情况,很是同情。关心地说:“你的脾气以后真得改改,一定要和领导搞好关系,这是生存之道。”
陆战却认为:光走上层路线也不行,领导走马灯似地换,好不容易拍上一个,也许一拍屁股就挪窝了,还是自身要多长本事。
姜晴只顾聊电话。她的心情也不好,这次正式调入的人员名单里也没有她,但她心里多少有些底。因为主任曾私下对她说,有更硬的关系顶了她,以后再有名额优先给她办。
老谭的劝告,陆战都装进了耳朵,从此他不仅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也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因为有人说,别看陆战嘴上不说,可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在说。
清晨,早起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折射进大厅,红彤彤的。陆战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多的光景,他低头塌肩,紧贴落地玻璃窗,快速走过大厅,那种宏大气势他连看都不想看。
陆战走进办公室,老谭正在那里编审稿子,他身材瘦小,蜷缩在椅子里,桌上永远堆着书籍刊物稿件和纸张,将他严严实实地罩住,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
“来了。”听到说话声,陆战答了一声后,礼貌地说:“这么早,去吃点饭吧。”
老谭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说:“食堂的饭能吃吗?把我的胃都吃坏了,这帮兔崽子!”
对老谭的怪话,陆战已经习以为常,他悄悄走出办公室。
食堂非常宽阔,硬件建设也很像回事。可饭菜的质量却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