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部长冲我说完后,便招呼大伙去吃饭。他说,咱们到“大观园”,尝尝那里的土菜。
乔部长他们吃完午饭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同来的还有查书记。
听说查书记也和他们共进了午餐,席间还讲要通过这起车祸举一反三,认真查找安县领导干部和领导机关在工作作风、思想作风和生活作风上存在的突出问题及薄弱环节,把坏事变成好事,决不能让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查书记的这番话,使在座的人听了都很不自在,所以没人接着查书记的观点往下续,因为弄不清他和叔叔的芥蒂有多深,话茬也不知道从哪儿接起,便只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饭桌也便成了查书记作报告的会场。
然而,查书记在见到叔叔的时候还是很大度地作了寒暄。之后,便带有责怪的口吻对叔叔说,你什么也不跟我们讲,想帮你也没法儿帮,市里领导对此事生气得很呢,搞得我们也挺被动。
叔叔冲查书记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这时,乔部长说,让医生给查书记介绍一下情况吧。
查书记说,好。
医生把查书记一行领到医办室,取出片子边指点边解释:根据礼皇县医院石院长的介绍和片子的情况看,血管定位较好,血管和肌肉一样,通过锻炼可以生长,但也有不长的,那只占千万分之一……
会不会留下残疾?工作会不会受影响?查书记问。
医生说,前期手术处理得比较好,给我们打下了良好基础,可以说,比较乐观。短期内可能有些疼痛,但不会留下残疾,也不会影响工作。
查书记转向乔部长问,你不是说,站不起来了吗?
乔部长忙道,当时的情况很难预料,即使现在也难断定。
查书记说,算了吧你呀,医生还不如你能?
查书记说完,又回到了叔叔的病房,其他人也陆续走出了医办室。
最后只剩下我和乔部长,他看了看我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走!走!今天下午就到办公室上班。要知道你还没有定岗呢,就是考试合格,评议过不了,也不行。
我悻悻怏怏地离开了医院。
安县街上还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熟悉的喧哗,一切好像都和往常一样,只是空气里多了些凉意。但我更深层次地发现了大自然的凉意之后,人的陌生与淡漠。仅仅是一场车祸,让我恍惚间有了隔世之感:周围的空气都近乎凝固,连熟悉的人也似乎罩上了一层面纱,仿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费解”二字。
这种气氛真让我抬不起头来,总觉得到处都是鄙视的目光,人人都像审判者,在他们的意识里,似乎出车祸的不是我叔叔,而是我阿福。单位里没人肯接近我了,就连以往熟悉的人走个碰面也躲着我,好像我有瘟疫会传染他们。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参加了乔部长组织的录用考试,因为精力总不集中,复习也不系统,考得很不理想,看来录用的事定要泡汤。一来,乔部长有话,就是考试合格,还要评议,评议过不了,也不行;二来,这些天我碰到的都是些看人下菜的脸。
因车祸受牵连的不单单是我阿福,自然还有我婶子。叔叔调任安县副书记后,婶子没有随调,一直在阿市二中任教务处主任。叔叔出车祸时,她正带着几位年轻教师在省里培训。返回学校后的第二天,校长便跟她谈话说,因师资力量不足,让她临时带班,婶子虽觉唐突,但还是同意了。再后来,房管部门找她,说海良同志已调离本市,不该在本市购买经济适用住房,并将预付的5万块钱退还给她。这时,她觉得气氛不对劲儿了,打电话找叔叔,才知道叔叔出了车祸。为此,婶子找学校和房管部门负责人大闹了一场,听说还找了市委陈书记。
一起普通的车辆事故怎么连带出这么多事端呢?真让人匪夷所思!我真弄不明白,封建社会过去这么多年了,搞家族株连还有如此大的市场。
接着又听说,就在叔叔出车祸的第四天,也就是乔部长从礼皇县返回安县的当天,查书记就在全县科以上干部会上作了情况通报,其间还利用多媒体展示了叔叔出车祸的有关照片。
查书记在会上说,海良同志,未向组织报告,私自开车回家,返回时发生车祸,致使车辆报废,折损八万多元。他本人也严重受伤,现仍在抢救中,据说以后也很难站起来了。
另外,事故发生后,海良同志不是直接向县委报告,而是越级把电话打到了市里。市委领导问起我时,我啥都不知道,要不是礼皇县的同志给我们打电话,他住哪个医院我们都不清楚,真是太被动了。
这是一起特大车辆事故,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后果,严重影响了我们安县的声望和荣誉,严重伤害了全县三十多万人民的感情!
海良同志曾给市领导当过秘书,可以说是个名人,但是他不珍惜自己,不仅葬送了个人的政治前途,而且把市领导的脸都给丢尽了。
现在有的人大话连篇,目空一切,整天拉大旗作虎皮,胆子贼大,什么人都敢找,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办,唯独不把自己的领导和同事放在眼里,这哪里还有一点儿组织纪律观念?!
对这起特大车辆事故,我们已向市委领导作了报告,可以说我们县委的态度是坚决的,市委领导也是支持的。那就是,要求责任人不仅要进行经济赔偿,组织上还要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海良同志的车上,还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二十来岁一头披肩发。这个情况,海良同志至今未向组织说一个字,在社会上却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我们一定要彻底查清真相,决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县委决定,针对这起特大事故,利用一周的时间,进行作风纪律整顿。各级各部门,要认真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力争使机关风气有一个大的转变。
大家一定要从讲政治的高度,对待这次作风纪律整顿,领导干部要切实负起责任,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干好自己的事。对发生的问题,不仅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而且还要追究分管领导的责任。不管什么人,不管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谁给安县抹了黑,我就砸谁的饭碗……
会后,人们议论纷纷。
有的说,要不这些年安县的经济上不去呢,都把心思用在了勾心斗角上。有的说,完全是小题大做,有的干部嫖娼都没处理,出个车祸算什么。有的说,现在有些大领导的少爷姑爷师爷镖爷们平步青云,有恃无恐,无恶不作。有的说,查书记说的市领导就是市委陈书记。陈书记曾经当面批评过查书记,说他总喜欢坐而论道,不深入实际。查书记这几年竞争市人大副主任没有成功,对市委陈书记一肚子怨气,海书记一出车祸,让他抓住了把柄,指桑骂槐地攻击陈书记。陈书记倒了,查书记就没有拦路虎了。
叔叔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早晨,他给我打电话,说特想吃家乡的驴肉夹馍。我跑到早市,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驴肉夹馍给叔叔送去。
病房里很静,叔叔拿着驴肉夹馍吃得很香,我看着他那吃相都想落泪。突然,叔叔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对我说,快,赶紧把好茶拿出来,有贵人来。
果然不出叔叔所料,他刚把一个肉夹馍吃完,第二个才咬出一轮月牙,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来人刚迈进一步,叔叔“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张着大嘴抖动半天才轻轻地喊了一声:“陈书记!”
陈书记抬起右手冲叔叔向下缓缓一按,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床前。我急忙搬过一个方凳,放到陈书记身边,想请他坐下。
原来,叔叔刚刚听有人在楼道里问自己的病房号,很像陈书记现任秘书的声音。所以他说有贵人来,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陈书记亲自来。当陈书记真真切切地来到他的面前时,他激动得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车祸发生后,有关海良的传闻一时间炒得沸沸扬扬,自然也钻进了陈书记的耳朵,他当然体会到了挑刺肉疼的感觉,不能不与海良进行一次面谈,为了海良,更为了自己。
陈书记没有坐,回头看了一眼还守在门口的秘书,秘书便把房门一下子关上了。
陈书记扫了我一眼,冲叔叔笑了笑,朗声道:恢复得不错嘛,都坐起来了!
陈书记的出现,使叔叔太激动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一下子坐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地上下左右直往自己身上看,一边看一边神不守舍地说:您来,也,也不让吴秘书,打个电话。
临时决定。我想,这会儿你可能睡得正香呢。真是耳听为虚啊,我还真以为你——
陈书记看了我一眼,话戛然而止。
给领导添乱了,真对不起。叔叔低下头喃喃地说。
出了事就得认错,端正态度,多作自我批评。陈书记说完又看了我一眼。
叔叔忙说,我侄子,一直陪护我。
陈书记接着说:我给吴秘书说了,任何人不准进屋,医生也不准来查房。他又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有些事情我也听说了,包括你家属那边的情况也了解一些。他们显然做得过了,但作为你本身来讲,不论人家怎么说怎么做都不过分。好事不会总轮到一个人身上,月亮也不会总在一家门前过嘛,谁家也有黑暗的日子。凡事还是要想开些。
叔叔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能想通。
陈书记说,只要你自己不趴下,就还能站起来。人活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
叔叔说:还有很多事要做,决不能因为一个普通的交通事故死掉。
陈书记说,我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和我年轻时一样,想轰轰烈烈大干一番。可事情不能想得太简单,特别是像你这样跟死神打过交道的人,感受应该更多、更深一些。
陈书记又说,对你的伤情和车祸情况的夸大,甚至编造一些故事,我知道多数都是针对我的,想通过你的事改变一些领导对我的看法,为自己争取利益。他们认为我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利用价值不大了,门庭明显冷落。即使有个别献殷勤的人,也不会用真心、使真劲,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个别人更是盼着我早点退下来,巴不得你出事呢。
叔叔说,您也夸大了。
陈书记说,那是你年轻人的感觉。小孩子看马,总比大人看马大。要懂得事物是在不断运动变化和发展的。时间与人,永远无情。等把星星数清,天也亮了。
叔叔直勾勾地望着陈书记,似有不解。
陈书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叔叔对我说,阿福你先到外边转转,等会儿再回来。我知趣地躲了出去。
……
见陈书记和吴秘书走了,我折回病房。
叔叔的眼睛又红又肿,他可能哭了很久。
我递给叔叔一块湿毛巾,他捂着脸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对我说:
你请两天假,先买一张下午四点一刻到省城的火车票,之后爱去哪去哪,但要注意安全,保证三点以前赶回来。另外告诉医护人员,一会儿把我要用的药准备好,就别进来查房了。
我猜想,叔叔今天要办的可能是决定他政治生命的一件大事。
果然如此。下午三点我回到叔叔病房,叔叔交给我一个信封说,你拿上这封信到省城去一趟。另外,我宿舍的保险柜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盒子,你也一起带上。一定要记住,下了火车就径直办事,不能到任何无关的地方去,不要跟任何人答话,不管多么饥饿也不要饮食任何食物,办完事可以随便吃喝。要去的那家有位阿姨,你把东西交给她,什么也别说转身就出来,然后到火车站买张票返回。
叔叔接着拿出一串钥匙,指给我哪是开门的,哪是开保险柜的。还说,打开保险柜后,还要打开一个小抽屉,再用小抽屉里的钥匙打开保险柜的第二层,才能看见那两个盒子。
叔叔还强调说,上火车前要把两个盒子伪装一下。
我点了点头。
叔叔又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把上面的地址记熟,然后把纸条撕碎。
我又点点头。
快出门时,叔叔又加重语气嘱咐我说,千万不能出差错!办完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不要发信息。
我再次点点头。
按照叔叔的指点,我顺利取出了那两个盒子,精美的包装诱使我探宝一样地打开了盒子。
小盒子里装的是一条白金项链,价格标签显示着“66666”字样。
大盒子里装的是一尊黄灿灿的金佛,没有价格标签。
我不由一惊,顿感此行的责任无比重大。先是把两个盒子装进了皮包里,又觉不妥,这很容易引起注意。又改装塑料袋,还是觉得显眼。最后用报纸包住塑料袋,再裹上一件旧衬衣,塞进了蛇皮袋里。我又换了一身旧衣服,这才忐忑不安地出了门。
火车上,我装作没事的样子,把蛇皮袋放在腿前小桌下,将脚伸进蛇皮袋的两个提带儿里。眼睛却不停地环顾四周,生怕有坏人盯上。
我知道,这是叔叔掷出的杀手锏。曾经说叔叔这不好那不好的人不算少,但没有人对他的清正廉洁产生过怀疑,家族里的人也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可是今天,他生命里的另一面终于展露给我。那尊金佛虽称不上价值连城,但其价格也绝对不菲。是祖传?还是受贿?至于它的确切来源,我还未细想,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现实中,有不少是台上他讲、台下讲他的两面人。看似人人都对跑官要官、权钱交易深恶痛绝,但暗地里人人又想拥有这样的市场。
其实,这世上变化最大的就是人了,没事的时候,个个都显得道貌岸然,一旦有利益冲突,便原形毕露,即使城府再深的人也不例外。联想到车祸发生前后不同的人的不同表现,心中顿生些许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