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间不长,老蔫的扶贫事迹便登在了市报二版头条位置。原以为登个报纸,图个虚名,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事态的发展让老蔫有些招架不住,先是市电视台来搞专访,后又是省里的《青年导刊》要给他上封面,还听说中央电视台农村节目的编导也要前来采访……老蔫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
这些天,老蔫突然发现经常有人跟他套近乎,还不断听到一些恭维话。就连爱人、孩子也显得那么兴高采烈,说:“当典型的感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噢?!”
有关老蔫的先进事迹不断见诸报纸和电视,这就引起了矿务局领导的重视。经研究,决定号召全局系统党员干部向老蔫同志学习,并专门下发了通知。
可每当老蔫静下来的时候,就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他不知怎么平平静静地就成了这样。特别是遇到政工部的领导,就更有一种作贼样的慌恐,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使他无所适从,真不知是福是祸。
自从老蔫的事迹被媒体披露以后,政工部的同志就议论纷纷,有的说,老蔫真是个好党员、好干部,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这样的人早该提拔。有的说,论道德水平、工作能力,老蔫比现任的领导强得多,现在不知怎么用的干部。还有的说,如今老黄牛式的干部过时了,要想升官就得活动,没听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职调动;既跑又送提拔重用。
可事实很快就对那些顺口溜作了回击。有关部门专门派人对老蔫的情况作了进一步考察,继而传出,老蔫要上调省委组织部帮助工作的消息。
这可是件大事。为此,政工部专门为老蔫摆了一桌。参加的人员有矿务局主要领导、陈副部长和党委办黄丽。
席间,大家对老蔫格外热情,频频敬酒。
陈副部长说,局领导对你的事非常重视,主要领导还亲自来为你祝贺,党办黄丽也专门前来作陪。听说要请你吃饭,黄丽跑前跑后,想方设法安排得最好。
黄丽说,应该应该。老蔫走了以后,不论个人还是家里,有什么事就打个招呼,我们竭尽全力。我们不忘记你,你高升后也不能忘了我们。
老蔫感到黄丽给自己碰酒时,她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触及到自己的手上,下边还被轻轻踩过几脚。
局主要领导也对老蔫说,这是你的光荣,更是全局的光荣,离开后还望常回来走走看看。另外,走前你看在职务待遇上有什么想法,也不妨说说。
老蔫无所谓地说:“没有什么想法。”
局主要领导本想为老蔫做件好事,调走之前给他动动职务,提到科级。可一看老蔫没有一点感恩的意思、死羊眼不说,还故作清高地不拿领导当棵葱,那领导还能拿你当头蒜哪?!
老蔫这次没喝多,他吸取了摔断肋骨的教训,最后那杯团圆酒他喝到嘴里又吐到了毛巾上,在座的好像都有所察觉。
祝福的话说了,庆贺的酒喝了,纪念品也送了,可调动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本来板上钉钉的事,这样拖着拖着就拖出了毛病。据事后了解,有人向有关部门反映,老蔫患有严重的胃病和风湿病,右肋肋骨还有一根骨折,如果要成立残疾人协会,矿务局还有不少。
老蔫上调的事就这样搁浅了。
没过多久,陈副部长向老蔫宣布了两项决定:第一条,根据你的现实表现,以及近期新闻媒体对你事迹的宣传情况,号召矿务局系统党员干部向你学习。望你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作出更大的贡献。这一条是代表局党委的。
老蔫说,其实我做得很不够,真不知怎么就弄成这样。
陈副部长用低沉的语调又宣布了第二条:第二条,派你到山区帮教一年。这是政工部党组决定的。
老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呢?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陈副部长。
陈副部长则阴着脸,看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说,帮教是国家的系统工程,我单位一再倡导,每个党员干部都应该义不容辞,考虑你文采好,又有扶贫的基础,定会不辱使命。这也是考验你的时候,要相信组织,任务完成以后不会亏待你。另外,考虑你家生活比较困难,经组织研究,破例补助五千元。
老蔫能说什么呢?组织永远是对的,工作调整不是一次了,哪一次的理由都很充分,还体现了政治上的关怀和生活上的照顾。组织考虑如此周全,逼得你只剩下说声谢谢了。
陈副部长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又说,另外,还有一件事请你引起注意,这事本来不想跟你说,但又怕发展下去影响你的前途。
老蔫满脸疑惑。
陈副部长接着说,据反映,你串通了几个搞报道时熟悉的编辑、记者,为你的扶贫事迹添枝加叶,事迹材料有虚假嫌疑。
老蔫一下子就蒙了,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浑身的热血都在燃烧,顺手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狠命往地板上一摔骂道:我日他八辈祖宗,你们他妈欺人太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要不把问题查清楚,老子今天要找人玩命!
陈副部长说,你先别发火老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其实这事我也不相信,我只是奉命行事。请放心,这事查清以后,肯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没过几天,突然传出消息,矿务局纪委收到匿名信,反映陈副部长买官卖官和生活作风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老蔫震惊了,之后就有些恐惧。本来东家长李家短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平时他对别人议论谁谁利用职权搞创收,一夜提干160;谁谁的儿子侄子小舅子承包了市区的一号工程;谁谁一个领证的七个固定的还有一百个一次性的。怕别人听不懂,还作了进一步解释:就是一个结发妻子、七个情妇、一百个歌舞厅洗头房小姐,等等。他从未想过要探个究竟,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匿名信的事就不同了,因为这件事与他有牵连。
明摆着嘛,陈副部长肯定怀疑到自己头上,几天前才在一起喝过酒,交谈中也涉及过匿名信中的内容,加上自己的工作多次调整也还是个助理调研员,情绪不大顺畅等因素,陈副部长不怀疑自己才怪呢。你说我这人怎么这么贱呢,多少年过也过去了,向来跟陈副部长没什么深交,这个时候跟他喝的哪门子酒?
不对。老蔫细想一下:好像不全怪自己,当时陈副部长分明带有些强迫性的,他为什么硬要与自己喝酒?棉裤套皮裤必定有缘故。噢,对了,那天上午他向办公室的内勤交接工作时曾被我撞见过,喝酒时还跟我解释说那钱是公款,说不定他们之间真有什么猫腻,怕我给他们捅出去。让我喝酒、用好话搪塞我,是为了堵我的嘴。还跟我说他和黄丽之间的关系如何如何,现在看来,也是为了套我的话。世上真是没有免费之餐哪。我当时怎么就没有识破这个阴谋。现在可好,陈副部长担心的事已经出了,这个黑锅我也背定了。
就在老蔫心烦意乱的时候,陈副部长却找到他突然问,听到匿名信的事没有?老蔫摇摇头说,没有哇。什么匿名信?陈副部长说,有人匿名反映我,你没有听说?
老蔫的心突突直跳,说,陈副部长你问我这些究竟什么意思?实话告诉你,“信”不是我写的,这些年虽然心里委屈,但一直恪守“冤死不告状”的信条。不过你既然没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叫门。任谁怎么反映也是徒劳……老蔫停住了,不住地观察陈副部长的脸色。
陈副部长释放了憋了半天的那口气,一字一顿地说,老蔫你是个老机关,一定要相信组织!
说完这句话,生硬的陈副部长突然热情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飞亚达手表,送到老蔫面前,说一个亲戚送给他的,可他不太喜欢这个样式,你戴上吧老蔫,戴上这样的手表会给人增色。
老蔫一下子又想起了那顿晚餐,赶忙推辞,说你对我的好处我都记着呢。礼重人难收,何况我也无力报答你。
陈副部长说,我可不是拉拢腐蚀你老蔫,难道同志之间就没有纯正的友谊?咱们在一个科的时候,我就看着你那块老上海该淘汰了,只是一时没想好用什么样的手表替代更合适,就一直拖延至今。老蔫说,那我付你钱吧。陈副部长说,提钱的事不就远了?戴上戴上。两人推来让去,老蔫的手就僵住了,慢慢地就把手表戴到了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看,说真是高档次,多谢陈副部长。
此时,老蔫就有些内疚,他后悔不该跟陈副部长发火,其实人家还是挺关心自己的,多少年前戴过上海表都还记得,真是难得。看来,相互间产生误会多是缺乏沟通造成的。
有时候,接受赠予也是一种慷慨,以便了却对方一些心意。
老蔫是突然感到,如果他坚持不收下这块手表,陈副部长就会感到匿名信一定是他所为,因为他曾当着陈副部长的面,发过那么狠的话,他不能让陈副部长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自老蔫戴上了飞亚达手表,他在陈副部长的眼里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状的东西,虽说近在咫尺,却又互相看不透,仿佛在黑暗的巷道里摸索,上演当代《三岔口》呢。
接下来,陈副部长开始跟老蔫聊天,看起来无边无际,可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矿务局的主要领导。陈副部长说,局“一把手”上边有人,工作又有魄力,前途不可限量。而且社会交际广,有不少肯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另外,“一把手”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很关心,以前宣传科取得的工作成绩都渗透了他的心血,特别重要的事情都经“一把手”审定。
很显然,陈副部长说这话的意思是让老蔫明白:即使以前宣传科有什么违纪违法问题,也都经过“一把手”拍板,现在“一把手”有权有势,仕途也是往上的趋势,得罪了陈副部长,就等于得罪了“一把手”,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以往老蔫与“一把手”接触并不多,但是有一天“一把手”突然给老蔫打电话,让他把一份材料送到办公室。按说这种事“一把手”应该给有关的科长打电话,让他们亲自送,或是由有关科长指定人送。可“一把手”却直接给老蔫打了电话,他只好从命。
老蔫把材料送到“一把手”办公室后转身要走,“一把手”叫住了他。说老蔫啊,你在政工部算得上元老了,虽然在几个科、组间作过调整,但基本上还是稳定的,稳定压倒一切,作为一个老机关没有是是非非的事,这就不简单。当然了,大风大浪闯过以后在小河沟里翻船的也不是没有,有些人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眼看到站了,却患得患失,晚节不保,一失足成千古恨。老蔫你当然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老蔫说,请领导放心,我向来是个不多事的人,这一点机关都有耳闻。“一把手”点点头说,这就好,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要求,世界观是个总开关,一定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
事情很明显了,一定是陈副部长在“一把手”面前说过自己什么。老蔫断定,陈副部长被匿名告状后,害怕乌纱帽不保,便对“一把手”说,老蔫对自己这些年一直维持助理调研员职位不动有情绪,胡乱写信发泄对政工部领导的不满,甚至还诬告陷害“一把手”。因为诬告信牵扯到“一把手”,那“一把手”定会出面想法摆平这件事,陈副部长就会因此得到解脱。
这以后,陈副部长经常在人群中炫耀和“一把手”的关系。似乎在告诫人们:挑刺就得挨肉!谁要是和我过不去,就等于和“一把手”过不去,谁要和一言九鼎的“一把手”过不去,那他的处境便可想而知。每当听到这些话,老蔫既生气又害怕:陈副部长你这不是节外生枝、引火烧身吗?!
果然,很快就有了关于陈副部长和“一把手”买官卖官和生活作风方面的传闻。有人说,“一把手”当“一把手”的活动经费,均由当时主持宣传科工作的陈荣支付,然后用购买宣传器材的发票报销。“一把手”的位置坐稳后,又将陈荣提为政工部的副部长;还有人说,他俩买官卖官期间,经常在一起预谋,挪用了以办读书班名义申请的经费。眼看第一步成功以后,还试图实施更长远的计划;有人说,曾几次看见陈副部长和“一把手”带着“小姐”到宾馆登记房间,甚至还带过党委办黄丽……
老蔫突然记起,有一天晚上他路过宾馆,看到陈副部长和“一把手”在门口等人,那个正往里走的窈窕背影很像黄丽。心里顿感紧张,真希望他们别弄出什么事来。
对“一把手”和陈副部长的风言风语,他们本人也有耳闻,只是不知道源头究竟出自哪里。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觉得老蔫的可能性最大,便设计让黄丽找老蔫套问。
黄丽装作到政工部办事路过老蔫的办公室,顺便看见了老蔫,寒暄几句之后,便施出了她那与生俱来的笑,其他人见状都知趣地离开了办公室。
黄丽便开始和老蔫拐弯抹角地聊天。
黄丽说,老蔫你是老机关,各方面的经验都很丰富,我作为小字辈儿在你身上还真学了不少东西,你要当科长,我一百个拥护,好多人都为你而鸣不平,人事上的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