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塔东路29号
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城关镇石塔东路29号。
很少有人在意这个地址。
这是柏林禅寺的确切地址。
地址是使人停下来的地方,这一点,可以从“址”字里藏有一个“止”得到确认。的确,柏林禅寺是个能够让人停下来的地方。
现代人生活在匆忙中,匆忙地上班,匆忙地谈判,匆忙地吃饭,匆忙地开会,匆忙地回家,匆忙地打开电视,匆忙地赶火车、赶飞机,匆忙地打电话,匆忙地健身……
如果有缘,途经赵县石塔东路29号,再匆忙的人也会暂一驻足。然后,再匆忙地离开,赶往下一个要匆忙抵达的目的地。
在这条路与县城南大街的交叉口处,有一座石塔,因此这条路被称为石塔路。
那座石塔,本为陀罗尼经幢。只因外形像一座石塔,因此被误读了千年。
经幢通体由石料建成,分为幢顶、幢身和基座三部分,主体幢身上,刻有佛教密宗的咒文或经文、佛像等。赵州的陀罗尼经幢,始建于北宋景祐五年(1038年),因其是我国现存最高大的石刻经幢,又被誉为“华夏第一经幢”。新中国成立后,它荣登第一批公布的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名录。这座经幢,共七级,高16.11米,呈八棱锥形,幢身刻有《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的经文及咒语。
古人发现,纸与绢,易于书写,但不容易保存。因此,他们把大量的佛教经文、咒语等刻在石头上。刻石这个办法相对于在纸、绢上书写,显然要更费时、更费力,但这样做可以更长久地保留佛教的经咒。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出资者,那些沐风栉雨艰辛挥动凿锤的刻石匠,其发心就是想让佛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得更久远些。今天,蔚为大观的佛教文化刻石遗存,诸如泰山经石峪、北京房山云居石经等,和赵县的陀罗尼经幢一样,千年过去,依然在体现古人坚如磐石的信仰。
“石塔东路29号”,命名这个地址时,显然是以陀罗尼经幢为中心的。在唐代时,这座陀罗尼经幢,属于开元寺的寺内建筑;今天的柏林禅寺,原本是开元寺中的以供奉观音菩萨为主的一个院落。
试想一下,旧时的开元寺,规模何其宏大!
匆忙的人走进柏林禅寺时,会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不管他来自都市、城镇,还是乡村。突如其来的清净、殿堂、香味、佛像、僧侣、古柏、经诵,会一下子让他不知所措,让他对身体后面的世俗生活产生怀疑。在这里,他匆忙追赶的目标,已经模糊不清。此时此刻,只有柏林禅寺是明确的,像漂泊在急流中的人幸运地攀爬上那座水中孤岛。
凡是游客,无法长久地逗留在柏林禅寺。
当然,有些匆忙的人也不愿意在这里耽搁更多的时间。
然而,柏林禅寺却不是他们记忆中的盲点,而是他们命运连接未来走向的秘密。
因为柏林禅寺是一个人通往精神家园的公共接口,它连接着许多相互交织的路线、捉摸不定的事件和随时变换的机遇。虽然“石塔东路29号”这几个简单的字,并没有做出更多的交代。
参加生活禅夏令营之后的第二年,春天,对于柏林禅寺,我只记得“石塔东路29号”这个简单的地址。除了那个地址,我什么都不在意,包括赵州的样貌,以及身边交替出现的脸。
这是我即将抵达和暂时安身的地方。
湍急的人流中,它让我踏实,仿佛一个写好的结局,拒绝着涂抹。
挂单住下,第二天,在一个星光黯淡的清晨,我在悠扬的晨钟中醒来。早上五时,当柏林禅寺常住的僧众们聚集在大殿里开始念经时,我也迈步进入殿堂,一起做早课。
大殿里,东西两厢,站满了僧人。他们噤声,肃立。所有的喧哗,表面的和内心的,都停息下来。晨曦透过门窗闪闪发亮。大磬响了。“南--无--”维那师(早晚课时领诵经卷的僧人)起腔。
这一声,那样的沉着、清静,没有一丝尘俗的烟火气息。如同天籁,破空而来,是我期待已久的呼唤!
这一年年底,当我离开的时候,有关柏林禅寺的点点滴滴,已经深深印入我的记忆。而“石塔东路29号”这个地址,反而被忽略。
走出山门,我向背后望了一眼。
站在清洁无尘的寺门前的小广场,和送行的僧人朋友合十道别。
世俗的喧嚣与嘈杂,沸声盈耳,使我在一瞬间快速回顾了在柏林禅寺的日子。高大的山门,青翠的柏树,读经写作的日子,伴随着秋日远去。像在黑暗中看的一场电影,除了屏幕上闪现着的光影外,周围都是黑暗。
离开柏林禅寺的我,开始重新面对山门外的生活。那些老谋深算的街道和喜怒无常的命运,经常把人搞得手足无措。
2005年五一期间,我和几位朋友到柏林禅寺小住。偶然发现,柏林禅寺的门牌号已经调整为“石塔路23号”。
我问寺院门口的僧人,“地址是什么时候改的?”他们摇头,表示不知道。
石塔东路29号也好,石塔路23号也好,指的是同一个地方。
二、那塔,那寺,那人
1987年10月15日,在中国佛教协会主编《法音》杂志的净慧法师,陪同日本“日中友好临黄协会”访华团一行,来到赵县,参拜赵州禅师古塔。
当时,古塔周围,一片荒芜。殿堂无存,门庭萧条,钟板失响,断碑残碣。蔓草荒烟中,残破的赵州塔与二十几株古柏形影相吊。
净慧法师潸然泪下。
他后来写道:“挺拔的古柏与巍峨而又残破的赵州古塔,仿佛都到了风烛残年,向人们诉说着它的过去和眼前的处境,整个赵州塔院断碑横卧,一片蔓草荒烟的凄凉之景,令人心酸泪落。想到昔日赵州禅风之兴盛,赵州思想影响之深远,而我等不肖子孙,没有能力复兴祖师道场,实在愧对先贤,枉为衲子!”
不忍祖庭荒落,净慧法师发愿兴复赵州祖庭。从他当年写下这两首诗中,可以体会到他当时的心境。
来参真际观音院,何幸国师塔尚存!
寂寂禅风千载后,庭前柏子待何人?
一塔孤高老赵州,云孙来礼泪双流;
断碑残碣埋荒草,禅河谁复问源头?
真际、观音院、国师塔、庭前柏子、老赵州、禅河源头……净慧老和尚的两首诗,意象纷呈,内蕴甚丰。
那塔,那寺,那人……
让人生出一种悠远的向往。
那塔,不是石塔东路起点的塔,指的是唐代初建、元代重建的赵州和尚塔。今天,站在柏林禅寺山门前,看两侧对联“寺藏真际千秋塔,门对赵州万里桥”。联中的“塔”,指赵州和尚塔。
赵州塔,在今柏林禅寺普光明殿拜台的右侧;与左侧的钟鼓,遥相呼应。
那寺,即古观音院,今柏林禅寺所在地,始建于东汉末年(196~220年),至今已历1800年,比天下闻名的赵州桥还要早三四百年。
神话小说《西游记》叙及唐僧玄奘骑着白龙马,带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等三个徒弟,历经八十一难,终于到西天取得真经。
历史上,玄奘法师从印度取回佛经后,倾其余生精力,译经弘法,其译著数量之大,质量之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为中国历史文化留下了宝贵的一笔财富。
在西行印度求法之前,玄奘法师与赵州柏林禅寺结下过一段殊胜的因缘。
史载,玄奘法师在西天取经之前,曾游学于赵州古观音院,跟随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玄奘法师的业绩,人们耳熟能详;赵州柏林禅寺曾哺育过他,这里是他的精神故乡之一,则所知者不多。
玄奘法师离开赵州之后二百多年,又有一位高僧至此。
那人,就是赵州禅师。
赵州禅师,法号从谂,他来到赵州时已年届八旬。晚年的从谂禅师,在赵州古观音院驻锡四十年,弘法利生,建立宗风。“平常心是道”,“本分事接人”,是他的日用禅语,旨在教导学人如实知自心,在生活中悟道。他曾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道不远人,只在目前。”苦口婆心地劝诫学禅者,本分事在脚下,平常心现当前。
赵州禅师的“吃茶去”、“洗钵去”、“赵州桥”、“庭前柏树子”、“狗子无佛性”等公案,流传千年,四海丛林,至今仍有余响。
1988年5月,净慧法师率僧团入住柏林禅寺,开始赵州祖庭的修复工程。
善举启动,四方响应。在海内外信众的同缘共助下,净慧老和尚与常住的其他法师们胼手胝足,筚路蓝褛,空拳擘划。经过十载艰辛,终使祖庭重光,禅灯复明。
真是“平地涌楼台”。昔日的一片废墟,如今林立起柏林禅寺的诸多殿堂,红墙黄瓦,飞檐雕栋,草坪绿树,曲径回廊,禅门净地,既庄严肃穆,又生机盎然。
1989年,在兴复赵州祖庭的同时,净慧老和尚在左支右绌、手长袖短、种种困难难以叙述的情况下,本着适应时代、提升智慧、净化人生的宗旨,勉力创办《禅》刊,方便大众,接引学人,弘扬禅文化。
净慧老和尚本着佛陀智慧与慈悲的本怀,拈提出“觉悟人生,奉献人生”的禅门宗旨,首倡“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的“生活禅”,引导禅修者“具足正信,坚持正行,保任正受”,“在尽责中求满足,在义务中求心安,在奉献中求幸福,在无我中求进取,在生活中透禅机,在保任中证解脱”。
1993年7月,为将禅的理念落实于人间、落实于生活、落实于当下,净慧老和尚主持发起首届“生活禅夏令营”。当时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闻知此事,欣然应请,担任生活禅夏令营的总导师。
夏令营期间,营员们听法师做开示(从佛教谈人生)、资深学者讲佛教文化,坐禅(学习打坐),传灯(于佛像前燃灯、忏悔、发愿),出坡(劳动),云水(参观寺院、山水名胜),普茶(柏林夜话)等。
生活禅夏令营以弘扬禅宗文化为主题。至2010年,已成功举办了17届(2008年因举国迎奥运停办一届)。营员主要是全国各地高校的学生,部分营员来自港澳台或日本、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英国、法国、加拿大、美国等国家和地区。
如今,作为中国禅宗祖庭之一的千年古刹,柏林禅寺中兴虽只二十余年,却卓立于中国佛教寺院之林;作为中国佛教对外开放的窗口之一,在海内外享有盛誉。
成就这一切之后,2004年,柏林禅寺中兴者、生活禅的首倡者、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净慧老和尚退居他方,继续建寺安僧,慈悲度众。大众推举明海法师继任方丈,主持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