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进入了全面反攻阶段。
民国三十三年夏,碛口游击队接到上级命令,配合临县游击队、武工队、八路军某部十七团展开对三交日军据点的围攻。碛口“黄河”兵工厂生产的地雷被一车车运往三交,在三交镇周围埋设纵深二里地的地雷阵,彻底断绝了驻守三交的鬼子、伪军同离石及钟底、石门墕据点的联系。
那一年中秋节前,程琛受围攻三交据点总指挥部委派,到文水购买一批炸药,准备拔除三交据点时使用。去时很顺利。程琛带着二十四匹骆驼驮着一批药材大摇大摆走过了汾阳鬼子的关卡。因为从汾阳到文水都是鬼子的地盘,所以敌人并未找他的麻搭。到达文水后,程琛将药材交给地下流通线设在敌占区的“灰色商铺”,又从地下组织那里接收了这批炸药。程琛命随行人员将骆驼鞍俱全部拆开,把里边的衬料抖搂出来,将炸药分作二十四份,以衬料裹紧,重新填入鞍俱中,精心缝好。那“灰色商铺”的伙计们早给他准备下了一批三不值二的日用杂货装上驮子,作为回程的捎脚。程琛从当地新雇四个赶脚汉赶着骆驼在前面走,自己和同来的几个游击队员扮作敌特人员远远跟在后面担任护卫。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初秋的太阳依旧有些骄横。偶然有一阵小风吹过,草木萧然,倒让人感觉舒坦了些。
新雇来的四个赶脚汉并不知道那些骆驼鞍俱中的秘密,所以行走得倒是十分从容。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一些荤荤素素的笑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一路上只在汾阳东关出了点小麻烦。日本人在大路上设了一道卡子,盘查过往行人。他们让人们排好队,逐个向他们鞠躬,将衣裳解开,让他们前瞅后看,然后再将行李等胡乱翻检一通。今儿有个学了几句中国话的小鬼子别出心裁地让一个个中国男人都自报家门:“我是支那狗!”又让每个中国女人都学说:“太君‘赛狗’,快来‘赛狗’!”逢着有长相笨拙的男人,他就故意借搜身用刺刀逼着让对方学狗爬学狗叫,逢着有年轻的女人,就让她应和那“太君‘赛狗’、太君‘赛狗’”的话,做些扭腰耸胯的动作。几个鬼子快活得哈哈大笑。
轮着程琛他们的驼队接受检查时,那个小鬼子让其中一个赶脚汉一边学狗叫一边从他裤裆下钻过去。因为事先程琛已通过“灰色商铺”掌柜向他们作了交代,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准他们惹是生非。所以四个汉子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连裤裆也一声不吭钻了。可是在那小鬼子做着这些游戏的时候,有个年长的鬼子却将目光投向那些骆驼,投向那些骆驼的鞍俱。他拐着一颗干蔓菁似的脑袋仔细地看着那些新缝上去的针脚,一副一副鞍俱挨个看下去,突然便大叫着让把驮子上的货统统卸下来。几个鬼子听他一喊便都围拢上去。那个小鬼子当时便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一副鞍俱捅去。
程琛和他带来的几个游击队员当时正站在离卡子不远的大路拐弯处装作撒尿的样子等自家驼队“过关”。程琛戴着一副墨镜站在几个“放水”的弟兄背后,机警地注视着卡子上的动静。突然,他叫道:“快,要出事!”
是那“干蔓菁”对鞍俱新缝上去的针脚的审视引起了程琛的警觉。
程琛等赶到卡子跟前时,正是小鬼子挺着刺刀向那鞍俱捅去的那一刻。
程琛当年在决死四纵时,曾长期在侦察连呆过,很学了一些日本话。他朝着鬼子喝道:“你们干什么?干吗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他们排着一路纵队,故意朝着那小鬼子站立的地方直插过去。在路过小鬼子身边时,程琛装作无意的样子只稍稍将膀子一耸,那家伙便像只不太好玩的陀螺似的侧转半个圈,很不情愿地倒向一边去了。
程琛等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那年长的鬼子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程琛反问:“你不长着眼吗?”
那小鬼子那时从地上爬起来了,挺着一杆刺刀赶上来拦住了程琛的去路,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你们,什么的干活?”
程琛站住了。
程琛等的就是他。他早就对这小狗日的肆意侮辱中国人的行径愤怒到了极点。要在往常,他早就寻茬茬将他撂翻了。他那满腔的怒火这时已燃得哔哔叭叭,一股一股青烟正顺着他的天灵盖冉冉蒸腾,忽地一道闪电横空掠过,那小鬼子的脸上啪的一声亮响,一张狗脸便真个变作无常鬼的腥脸了。
程琛戟指着那个捂着脸的狗日的,用纯熟的日本话怒喝:“八格牙鲁!你也是支那狗吗?”
不过程琛无心与他过多的纠緾,他环视着围拢上来的鬼子们说:“快让这些支那人开路,这里马上要有数十辆军车通过。”
顺利通过汾阳后,他们当即离开大道,沿着一条小路直插薛公岭而去。
薛公岭,位于汾阳与离石交界处。薛公岭因白胞小将薛仁贵在此抗击突厥人获胜,奏响“扫北”的凯歌,而蒙唐太宗李世民诏赐其名。岭高百丈,方圆数十里皆为崇山峻岭,只有一条开辟于明代的官道蜿蜒蛇行于荆棘杂木间。多少年来,由于此道为从汾阳到离石的必经之途,故多有强人出没。每遇战事,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这里驻扎着离石松井大队一个加强排的兵士。不过,按照松井指示,从体现其“王道乐土”精神计,只要是进入离石境内的商队,他们一般并不拦截。
在九曲十八弯的盘山道上爬了五六个时辰,程琛他们于傍晚时分到达薛公岭的最高峰。那时,夕阳的余晖胭脂般将四山涂抹成一片酡红,初秋的梢林杂木突然便显得生机勃勃,驼队中有赶脚汉子抻着脖子吼开了山曲子:
家住文水韩弓村,
崔奴儿她生在崔家门,
外号叫名“一盏灯”。
清早起来无事干,
梳头洗脸擦油粉,
打扮起来去散心。
柳叶眉来杏花眼,
樱桃小口一点红,
两耳戴的“小豆青”。
……
自从崔鸿志牺牲后,程琛好像再未听到这么火热的山曲曲了。文水人在碛口有不少经商的,但程琛倒从未听过他们唱这类曲曲。这曲曲真好听啊!程琛不太懂得音律,但他懂得“好听”。
站在薛公岭最高处,程琛回望身后曲曲弯弯的官道。那时他发现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山道拐弯处,出现了一队骑着摩托朝他们飞驰而来的鬼子兵。大约因为山腹间沟壑纵横的缘故,那摩托开动的声音竟被隔断,让他们根本没听到马达的响声。现在程琛看清了,一共有八辆摩托,十六个人。跑在最前面的鬼子发现他们了,开始呜哩哇啦喊话。透过隆隆的马达声,程琛听得对方一遍遍叫着“站住!骆驼!”
驼队已开始下山了。
猝然发生的情况让程琛和紧随其后的四个游击队员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但转眼间,程琛稳住了自己,对其他几个弟兄说:“快,掩护驼队下山,翻吴老婆山先回碛口。我来担任阻击!”
程琛目送几个弟兄加快脚步朝着驼队飞奔而去,自己一闪身隐蔽在身边一丛梢林后。枪声响了,跑在最前面的一辆摩托猛转一个弯,轰然撞到路边山崖上,起火燃烧起来。程琛又连开几枪,将后边的两辆摩托打翻在当路。紧跟在后边的鬼子跳下摩托,爬路边与程琛对射起来。
却说驻守在山顶背风一面的松井部鬼子突然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从帐篷里跑出来一看,见是汾阳那边来的摩托队在同藏在梢林中的一个人对打。他们看不清山顶上这人的面目,但他们知道摩托队,那是大日本驻汾阳部队的骄子——摩托化特别行动队的人。他们要抓的人肯定是八路。他们便不敢怠慢,赶快散开,边打枪边朝八路包抄过去。
程琛的枪突然不响了。他将随身带着的两颗手榴弹解下来,连连朝着冲到不远处的敌人摔去,趁着敌人被炸得鬼哭狼嚎之际,转身朝着梢林深处钻去。可是,薛公岭的梢林多长荆棘,那数不清的棘刺如同一只只邪恶的手将他牢牢拖住让他无法脱身。程琛落到了松井部鬼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