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终于见到了搬运工白丑旦。
白丑旦的确是碰上一件十分可疑、可怕的事了。要不是事情重大而紧急,他还真有点羞于张口朝人说道呢。
原来,白丑旦家近日揭不开锅了。跑反那两日,他们一家老小几乎是饿着肚子挨过来的。日本人一走,他就一心想着从哪里弄点吃的来。在打枪放炮的日子里,码头上没营生给他干,也就没钱给他赚,米面自然就无法买回。
怎么办?白丑旦自然就想到了一个字:偷。
要说在眼下的碛口,想偷点吃喝倒是不难,可跑反一过去,镇里镇外的人都回了各自的家。夜晚入宅行窃有危险,近日三营的兵们和崔鸿志的游击队日夜有人在镇街内外巡逻,要叫逮住还不整你个汉奸!
不过,办法还是有的。镇子里一些饭店酒馆在附近山崖上掏洞贮存了不少山药蛋,夜里没人看管,倒是不难得手。白丑旦几天前刚刚下葬的“牛牛”的坟茔跟前就有天成居的山药窖。
主意既定,白丑旦当即行动。就在跑反回来的当天夜里,他悄悄摸到了西塬上“牛牛”的坟地。
可是就在离那地场不远处,他遇到了一件怪事。他看见“牛牛”坟场上有两个人影。
一开始,白丑旦以为是看见鬼了。他的“牛牛”刚死,可他的爷爷还健在。莫非是男鬼们来缠磨他的“牛牛”?据说,阴间和阳世一样,“寡妇门前是非多”。白丑旦真想扑上去,将那两个家伙勒死咬死,可一想到传说中腥脸红头发七窍流血的恶鬼,他的两条腿就抖颤得不听使唤了。
正在这时,他听得那两个“鬼”说话了,而且其中一个的声音分明有点儿耳熟。稍加回忆就想起来了,那是寨子山程家大门的老二程环。再听下去,那另一个分明也是熟人。谁?西湾盛家大门的老二盛克勤。今夜的事有点日怪了,白丑旦想,莫非程家、盛家也断顿了,不得不出来偷点山药蛋吃?可看这两家伙的样子,好像连看都未朝山药窖那边看,而是围着他“牛牛”的坟茔转来转去。
在水旱码头碛口,这程环和盛克勤可说是一对现世活宝。
程环是个贼大胆,世上的事,除过杀人,大约没有他不敢干的。小时念书不怎的,可长大后做起生意来,却是又野又刁,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在诸般手段中,尤擅“空手套白狼”。民国十九年蒋阎大战之后,南京政府下令全国商民拒收晋钞,结果晋钞回流,造成山西全省的通货膨胀,钞值一日数跌,物价节节腾升。晋钞与银元的比价,在短短半年内由民国十八年的一比一变为五比一、十比一、十三比一,最后竟成二十五比一。程环眼疾手快,在晋钞开始贬值时先利用自家票号“大德通”大量发行“期帖”,接着将回收的晋钞兑换银元,再放风说大德通可能倒闭,促成“期帖”持有者迫不及待要求以银元“兑帖”的风潮,大德通一面再三辟谣,一面顺理成章以新比价放兑,结果一下子赚回过去十年的总利润。这一切竟是在程云鹤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操作的。
而盛克勤,则是典型的公子哥儿一个。盛二少崇拜的人生格言是:人生不懂吃喝玩,白来世上走一遭。盛二少天天不起早,却又四时必睡晚,干甚?玩。但凡推牌九、掷骰子、闷壶、押宝,他都无所不能、无所不晓。但最令盛二少痴迷的是养各种活物。先是养鸟、养鱼,后来觉得养那些小玩艺不过瘾,就养叫驴(即公驴)。盛二少养了两头滚瓜溜圆的叫驴,不为打圈(方言,即配种)赚钱,只为玩儿。盛二少常瞅骡马市上牲口多时,将他那俩好伙计牵去,放脱缰绳,看它们满场子追赶草驴、母马,然后合二为一,引得观者如堵。当地人把叫驴打圈称为“舞驴”。有一次,他媳妇,也即二吊子他妈姣姣撞上了这件事,他便硬将她拉到人圈里去瞧那难得一见的热闹。那姣姣算一个泼悍的妇人,可那天不知是被惊的,还是被羞的,竟突然牙关紧咬,像给人抽了筋似的靠在他肩头直哼哼。盛二少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因对围观者感叹道:女人看舞驴,温柔没法提。又说:诸位家里如有厉害婆姨,记住要让她看一回舞驴,一次包好!这一伟大的发现很快传遍码头上下,可惜竟无一位郎中将它写进中华养生宝典。盛二少舞驴不收钱的消息传到四乡,竟有好多家养草驴、母马的人找上门来,请他去“玩”,盛二少自是有求必应。有那么两年,盛二少拉着叫驴走遍邻村,一路走,一路吼喊着野曲子。如果沿途村巷有女人看他,他就热情发出邀请:喔,好消息,千载难逢,去看舞驴!可惜他那两个心爱的伙计不太争气,前后才二三年,便劳损过度寿终正寝了。于是,盛二少改养不大不小的活物。哮天犬就这么成了他四条腿的挚友。
在诸多玩法中,玩女人总是少不得的。碛口镇有个桃花坞,历来为娼家聚居之地。花名和绰号之外,“市面”上还将她们的特点用最简练的语词概括,编成合辙押韵的“四六句子”广为传播,如现代广告然。比如:小北京的媚,小南京的肥。洋学生的俏,林妹妹的笑。老法币的绵,土货券的甜等等。而这些精彩语词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原创权应归盛二少。程环有这样一位好“导游”,自然也是阅尽奇山秀水的角色。不过以实为实讲来,盛、程二位少爷还没有“乐不思蜀”。他们的头脑还算清醒,二人的共同忌惮是:脏病。于是就乐颠颠拉起皮条来。给谁拉?给厘税局局长杜琪瑞。这杜琪瑞是从二战区司令部直接下派的,也算是“挂职锻炼”吧。杜琪瑞平日说话,常称阎锡山为“世伯”,让人感觉他同阎锡山关系非比一般。但实际上,在杜琪瑞的所有社会关系中,最过硬的是日本崎山蔗糖株式会社驻太原办事处主任松本。松本前年初来太原,不久便和杜琪瑞母亲勾搭成奸。此人名为商人,实与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关系暧昧。松本在生意场上有意拉拢阎氏,两年来与阎家驻太原字号“庆春泉”生意不断,先通过超常让利与阎氏商号建立牢固的营销伙伴关系,后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阎锡山五十四岁生日那天,以祝寿为名登门拜访阎锡山,从此与阎往来频繁,成为二战区司令长官的座上客。如此一来,杜琪瑞称阎长官为“世伯”似乎更有了二十分的理由。盛、程二位知道“为”下这个朋友对他们非同寻常的意义,而这个朋友就好这一口,那皮条你不喜拉也得拉。如此,温柔乡里走出了“岁寒三友”,一些大事也便轰轰烈烈干起来了。自然,盛二少只算个打打下手,顺便捞点外快的小角色。
白丑旦一见是这两人,当即想到了“盗墓”二字。他们想盗墓?白丑旦寻思。可是这也不对呀!他白家几代搬运工,有甚值钱东西陪葬,值得程、盛两家的人来盗墓?
白丑旦正自寻思,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白丑旦先将自己隐蔽好,再看时,新来的又有两个人。两人都带着铁锹。这两人化成灰他也认识,他们是厘税局的税警。一想到厘税局,局长杜琪瑞那张猪尿脬似的脸就浮现到了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就有一股无名怒火呼呼冲出天灵盖。
程环和盛克勤是如何同杜琪瑞搅到了一起的,白丑旦不清楚。但白丑旦凭着对杜琪瑞的了解,断定他们不会干甚好事。
原来这白丑旦的模样正像他的名字一样,丑,奇丑。人高马大,却又驼腰背锅。光葫芦脑袋。脸上疙疙瘩瘩。飘眼儿,见风流泪。厚嘴唇外翻着,像贴了两块半干的橘子皮。白丑旦本人虽然奇丑无比,可他爹给他娶了个俊媳妇,碛口人称“五月鲜”。五月鲜前二年在碛口街挎着柳条筐卖烤馍,被杜琪瑞盯上了。先是借征税浮言浪语调戏,后来就动手动脚真做起来。那五月鲜一开始颤颤禁禁推拒,后来架不住杜琪瑞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就半推半就地抹了裤子。那杜琪瑞得寸进尺,竟然给五月鲜定了一条规矩:每隔三天的晚上九点必须到厘税局同他睡上一回,否则就要“加倍课税”,让她“连自个儿大腿根那‘烤馍’一起卖”。可怜那小女人五月鲜除过照办没有别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