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长发是两天前奉河田的命令带着一个特务组化妆潜回碛口的。松井已经下定决心,要在碛口安营扎寨了。
“将这个水旱码头完全控制在大日本皇军手里。”河田向贾长发传达松井的训示,“彻底切断这个码头对黄河两岸数百公里内抵抗力量的物资补给,并让它转而为圣战服务。”
河田让贾长发先一步回碛口摸清市委、市政府以及游击队近况,提供一举剿灭他们的准确情报。
两天来,他们白天化妆出外侦察,夜晚就藏身在西山村一孔破窑洞里。昨天晚上,贾长发在听取了手下几个人的侦察汇报后,说:奸细!我们内部肯定有了共产党的奸细!他们已经准确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计划。看起来,我们得小心点了。
贾长发当即想到了李静。上次李静一回村,碛口游击队队长崔鸿志也便出现在了李家山。崔鸿志就住李家山小村。那天就在他家屋门外,他居然将他盯没了。后来当他发现他已人去屋空时,早就过了两个时辰。他知道盯着也是“瞎子点灯”,就撤离了。他说不清此后那二人会不会见了面?或者,李静会不会通过他的父亲、母亲送情报给崔鸿志?总之,这个李静和崔鸿志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若要接触,怕是让你站在跟前日夜不合眼皮盯着都无法抓着把柄。贾长发当晚回了家再未去李家山。可心中的疑团却是越缠越紧了。现在,种种迹象表明,离石红部(驻该地日军警备队司令部俗称,又叫“宏部”)肯定有共产党卧底。这个卧底会是李静吗?贾长发想他必须在最近两天将他的怀疑报告给松井……
今晨,鸡叫头遍,贾长发就把手下人叫起来,说:共产党的市直机关今儿该转移了,游击队也该有所行动了。大家分工负责,务必搞清市直机关转移到了何处,搞清游击队的动向、装备情况……
可是,他们刚出村,就听到了前边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贾长发忙带人藏身在堡座后,从这里他们隐隐约约看见有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朝山上爬来。因为天色尚早,他们看不清这是一些什么人,但从内中二三十副担架判断,这是正在转移中的医院。贾长发当即做出隐蔽观察,跟踪盯梢,将这医院的转移地弄清的决定。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竟被对方发现了。随后摸上来的李子俊居然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李子俊被杀死后,贾长发当即带人沿山脊逃离现场。他们转过一个山包歇住脚,隐蔽在一道地塄后等对方朝这边走。按照贾长发的分析,对方既是上得山来,就只有沿山脊向西,然后转入北面林子。他们只要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就行了。谁知他们等了半天,却不见对方的人影,贾长发只好派两人返回碛口追寻,其余人还按原计划完成各自的任务。
陈九泰他们返回碛口时,天已大亮。满街都是拉运物资的车辆和随车转移的人群。市直机关中的女同志和老弱病残按计划已分散到附近各村与群众一道转移。年轻力壮者临时组成“抗日义勇队”,由马有义带着,配合崔鸿志、程琛一道行动。他们已于一个多小时前赶往吴老婆山方向去了。从昨日下午起,那边已发现了敌人的哨探。看样子,敌人此次犯碛,是要走那里的官道的。游击队决定在吴老婆山敌人必经的路上布置几个地雷阵,盛情“欢迎”鬼子的到来。
陈九泰他们在碛口没有停留,取道卧虎山脚下,沿西头村北,直插西湾村后。进入石板沟后,陈九泰和蛮太岁商量了一下,让陈老三负责带着担架队按常规速度朝前走,自己领了护送组一个人赶到前面探路,蛮太岁则和其余的护送人员断后。队伍途经西湾盛家修建于道光年间的别宅“观涛楼”以及“观涛楼”前后业已形成的村落民居时,蛮太岁将护送组人员分作两拨,一拨继续随队伍朝前走,一拨由他亲自带着走进了“观涛楼”。凭直觉,蛮太岁感觉后面有人跟上来了。他们登上楼顶朝来路瞭望,果然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他们当即下得楼来,赶到前面拐弯处埋伏。等那两家伙摸上来后,从背后猛扑上去,将他们逮了个正着。蛮太岁问清他们是鬼子特别行动大队的,便将他们一刀一个结果了。
鬼子是这天晚上临近子时才到碛口的。松井很生气。一路上他们连蹚三个地雷阵,死伤数十人。气急败坏的鬼子进入碛口后,几乎是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河田的特别行动大队在樊家沟发现了一个藏着五六十名妇女儿童的山洞,便就近弄了些干柴架在洞口,又从村民家里摘来几串辣椒,和干柴一起点燃,支上一架农民用来打场的扇车,将滚滚浓烟煽进山洞,硬是将几十号人活活熏死。
松井将司令部扎在了基督教堂。
自从一年多前鬼子扫荡杀死了传教士“先生”,这里每周两次的礼拜完全中断了。新政权建立后,留守教堂的“师娘”身边只剩下街上十多个最忠实的信徒。他们就在教堂后院以往“先生”和“师娘”的起居室做祷告。讲经堂作了市委、市政府开会作报告的场所。
两天前,程璐就登门向“师娘”通报了鬼子新一轮扫荡即将开始的事,动员她早做“转移”的打算。程璐说:师娘,鬼子只讲“魔道”、“鬼道”,于“恕道”、“仁道”是一窍不通的。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
“师娘”不理程璐,祷告更虔诚了。
程璐说:“去年冬天鬼子扫荡那一回,您可也曾和我们一道对付过鬼子的。您这院子还弄死过鬼子两个人……”
“师娘”道:“我已向主耶稣忏悔了……”
今天早上,程璐随市直机关干部转移时,又特地跑来教堂,邀“师娘”同行。“师娘”说:“谢谢你。可是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走。”她说她还有点事要处理,晚走一步,让程璐先走。然而事实上,她是打定主意留守教堂了。
这天夜里,当鬼子破门而入时,她依然神闲气定地跪在主耶稣的圣像前虔诚地祷告着。特别行动队几个鬼子看着她还显年轻的脸哈哈笑了,笑着将她扑倒在主耶稣的像前。“师娘”终于相信程璐所言并非虚妄。她便本能地将那压在她身上的鬼子狠狠咬了一口。
河田将端起刺刀向“师娘”扎去的鬼子喝住了。河田问“师娘”:“你听说过日本医官河田秀子的事吗?”
“师娘”说:“感谢主耶稣!那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呀。她的灵魂现在正安息在离此不远的义冢里享受着人们四时的祭祀呢。”
河田愣怔了一下,说:“不,不,不!你们中国人……竟敢任意践踏大日本帝国的神圣尊严……”
“师娘”终究未逃脱乱刀穿身的可怕命运。
松井在他的司令部里刚刚安顿下来,北面卧虎山、南面二龙山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伴随着枪声传来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喊杀声。鬼子被折腾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有一股土八路竟从卧虎山冲下来,冲出要冲巷,将教堂门口担任警戒任务的一个班的皇军全部干掉,顺手抬了一挺重机枪大摇大摆撤上了卧虎山。松井气得暴跳如雷,亲自组织皇军和皇协军发动冲锋,一次次全是“所向无敌”。没办法,只好将司令部撤上西山去了。
河田已于昨晚到达西山。
虎头峁上,河田将昨日一路抓来的民伕全部集中到这里,连夜修筑上一回“清剿”时未曾完工的碉堡。
河田让皇协军一个连也和民伕一道参加修筑碉堡的劳动,又调皇军一个连的兵力做监工和警戒。昨夜一开工先枪毙了两个消极怠工的民伕,天快亮时又放出两条狼狗将一个企图逃跑的民伕追上活活咬死。这样一来,整个工地便被弄得像一个不断加“温”的高压锅。锅里煮的不是别的,是中国人的血肉之躯。
贾长发献计,让从百姓家里搜刮来一些糯米,熬成稀粥,与石灰、陶土按一定比例搅拌做粘合剂,解决了数九寒天堡墙不好固结的问题,喜得河田不住口地“吆唏”“吆唏”。
李静这次也被松井带着来了碛口。他知道:这又是贾长发使的坏。他知道:更加严峻的考验正在前面等着他。
果然,一到西山,松井就命他处决两个从西山村抓来的老汉。其中有一人还是他一个远房娘舅。
李静看见,不远处有一双阴毒的眼睛正看着他。那是贾长发。
李静站着不动,对松井说:“太君,我记得您好像给我说过,作为翻译,本人的职责是……”
松井微怔。旋即摇头道:“不,不,不!作为联队司令部工作人员,每一个人都应当首先是勇士,是面对敌人毫不手软的勇士。”
这时,贾长发走过来了。他鄙夷地看一眼李静,说:“李翻译是不是枪里没子弹?给!用我的吧……”
李静并不理会贾长发,依旧是笑笑的,问松井道:“太君,皇军在这里长期驻跸的计划变了?”
松井又是一怔。这个问题是松井早在制定此次行动计划时就反复阐明过的。松井强调这一点是为了纠正以往历次行动中对“亲善”“怀柔”政策贯彻不力甚至滥杀无辜的倾向。
松井哈哈笑了。指指自个的脑瓜,对贾长发说:“贾桑,你的,政治头脑的没有。圣战,有勇无谋的不行,要好好向李静君学习。”
这天傍晚,碉堡终于封顶了。分上下两层。下层是执勤区,转圈儿筑了许多枪眼。中间生了红彤彤一个大火炉。上层是生活区,将老百姓的门板摘来搭成床铺睡人。一条粗可半围的烟囱从底层直通上来,再从顶盖上通出去。顶盖是用石条、石板以及糯米、石灰、陶土筑成的,厚约二尺。松井让一个兵士将一颗手榴弹安放在堡墙外拉响,爆炸过后,堡墙安然无恙。松井在两个兵士搀扶下爬上堡顶,使足力气连跺三脚,那顶盖纹丝不动。松井高兴地笑了,特意让兵士从老百姓院里牵来一条牛、两口猪、三只狗杀了,犒赏所有参加筑碉劳作的民伕吃了一顿肉菜馒头。开饭前,松井还致辞对碛口民众不畏严寒热心支持圣战的行动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饭后,松井格外和气地放所有民伕回家了。让松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天夜里,鸡叫头遍时分,在西山一座民宅中睡得正香的松井和河田突然被一声巨大的爆炸震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半天醒过神来,急急奔往碉堡那里。还好,那碉堡从外边看倒还没有太大的毁坏。有人将一束手榴弹从烟囱里塞进了火炉,临走时,还没忘记贴一张“告鬼子书”在碉墙上,落款竟还签着游击队长崔鸿志的大名。正在碉堡内执勤的鬼子死俩伤五。
松井气得嗷嗷直叫,叫来河田,限他在三天内把这崔鸿志的行踪摸清,将其生擒活拿。
“捉活的,一定要捉活的……”松井道,“我要让这个崔鸿志当着碛口人的面跪到皇军的面前求饶!”
那时,崔鸿志就隐蔽在离西山不远的寨上村。从这里到西山,有一条常人不知的小路,这一带长着一片可以用来酿醋的沙棘,有一年深秋,他同李子俊相跟着来采。他们是从西山村北走进那片沙棘林的,采着采着发觉到了寨上村的西面。
程琛也来了。二人让游击队员在西北面林子里隐蔽待命,自家来到了这里。昨晚对鬼子的袭击,肯定会使敌人加强正面戒备,原先从东南从西北通往西山的道路怕是走不通了。他们必须开辟一条新路,以实施对敌人更有力的打击,进而彻底粉碎敌人长期盘踞碛口的企图。这条新的通道最好是隐蔽的。崔鸿志便想到了这条淹没在沙棘林中的小路。
一开始,崔鸿志没想让程琛一道来,是程琛争着要来的。程琛对崔鸿志说:“鸿志哥,你是队长,怎能动不动就亲自出马?还是我去。你在家等着。”
崔鸿志笑了,笑程琛“家”的说法:“兄弟,还没结婚呢,就满嘴家、家的,想媳妇想得走火入魔了?就因为你还没结婚呢,哥可不能让你去……”
程琛说:“哥,我是侦察兵出身。侦察兵!你明白这是甚意思?我去了,比你去了强。”
崔鸿志说:“强甚?我知道那路的大概方位,你知道?”
程琛说:“哥,我再说一遍。我是侦察兵出身。看看山形地貌,哪儿能走哪儿不能走,便知个大概了。不信?咱打赌!”
崔鸿志想了想说:“那就……咱俩一道走。我看这一回亲亲(方言,亲戚。这里是反语,指鬼子)上门怕是真要长期赖着不走了。假如有一天我被打死了,这条道儿你就带着大伙蹚过去……”
现在,二人蹲在寨上村东南面一道地塄后,朝着那片灰褐色的沙棘林瞭望着。崔鸿志说:“侦察兵,既然你敢吹大话,那你就快说说。”
程琛专注地审视着前面,半晌不吭声。
崔鸿志说:“牛皮吹破了吧?”
程琛回头看崔鸿志一眼,笑了,说:“你想考我吗?我告你,我不仅知道了那条小道早先的方位,还知道,现在它已经走不通了。”
崔鸿志点点头说:“是啊,这些年沙棘长得疯快,封死了,这可怎办?”
程琛看崔鸿志一眼,又笑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有的是办法……”
崔鸿志将那沙棘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疑疑惑惑问:“你是说绕几个弯儿?”
那一天,当他们回到游击队隐蔽的林子里,听潜回碛口执行侦察任务的一个队员说起李子俊的死讯时,崔鸿志的眼里黄豆大的泪珠子叭叭掉个不停。他突然想:今儿想到那条小路,也许是子俊的在天之灵冥冥中的提示吧?崔鸿志的思想突然一下子飞到了妻子盛秀芝的身边。妻子马上就要生产了。也不知是否已经安全转移出去?妻子让他从李家山小村自家屋里去取儿子的小袄小裤屎片子尿藉子,那天让那个该死的贾长发一搅,他竟忘记了。贾长发,这个铁杆汉奸!他竟然杀死了李子俊!他的存在,对李静是一个严重威胁。一定要想办法铲除这个败类!
程琛也在一旁愤愤道:“这个狗汉奸,打掉他!”
可是,眼下条件成熟吗?崔鸿志像在自语,又像在征询程琛的意见。
程琛沉吟道:“眼下是有些困难。咱还是先设法拔掉西山这颗钉子!”
二人当即叫来两个副队长,商量拔除西山据点的具体实施步骤。
然而,就在他们开会中间,从李家山附近的瞭望哨传来消息:程珩的妻子盛秀兰被贾长发抓上西山去了,是从李家山小村崔鸿志家里被抓走的。
崔鸿志惊叫道:“秀芝临产了。秀兰是为秀芝被抓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