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珩、程琛一先一后赶进盛府,那时已是两具棺木都已入土之后。
程珩和程琛并不是相跟着回来的。程珩来自二战区司令部所在地晋南,程琛则从晋北决死四纵那里来。弟兄俩有两三年未见面了。以往二人一碰头,总是为各自的“主义”争论不休。这一回两人也是做好争论准备的,可当他们面对瓦砾遍地、腥血成河的故土时,终于不约而同攥紧了各自的拳头,再说话时,便投机了许多。
“哥,你说阎老西儿会不会投降日本人?”程琛紧走两步,追上大步走在前面的程珩。“不会。”程珩说,“两年前绥东吃紧那会儿,阎长官在军政要员中搞过一回要不要联共抗日的民意测验。参加者三十八人,有三十一人投了赞成票。他知道抗日是民心所向。况且他作为山西最高行政长官,自身利益也不允许他那样做……”“可是,”程琛摇头道,“种种迹象表明,他好像要对共产党下手了。”“那不是一码事。”程珩说,“你们共产党也真是的,短短两年,你们手里的武装少说也增加了四五倍。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这还用问吗?打鬼子啊!现在阎老西儿要对新军、决死队下手了,这同投降日本人有什么区别!”程珩看着面红耳赤的弟弟,宽厚地笑了:“弟,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不!哥,”程琛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想知道,如果有朝一日阎老西儿真要投日,你还追随他呀?”“那还用说!”程珩斩钉截铁道,“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程琛这才一脸孩子气地笑了,说:“到时,你来投共产党啊。”
盛如荣最见不得年轻人因为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争论不休。现在见程家这一对弟兄一路说着话走进院来,便以为二人又是“公鸡相啗”了,忙朝上屋叫:“秀芝,你秀兰姐哩?看你姐夫回来了。给你姐夫泡茶……”
盛秀芝应声走出屋来,一把拉住程琛往屋里让,却不理会程珩。盛如荣见状,朝小女儿喝道:“秀芝,你没看见你姐夫吗?”“没看见!”盛秀芝拉着程琛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盛如荣正不知如何是好,盛秀兰从秀芝进去那屋走了出来,对尴尬地站在门口的程珩道:“你回来了?快进屋歇着吧……”
程珩在与那女人目光对接的一刹那,似有些紧张地将脸别向一旁。
女人两眼一红,正要回身进屋,程珩回过神来了,礼貌地笑着对她说话了:“谢谢你。秀兰,你还好吧?”
女人的嘴唇嗫嚅着,不说话。盛如荣代她答道:“你常年在外,连个口讯都没有,她能好吗?程珩,你回来了,就该好好陪她说说话。”
程珩微赧,对女人说声“对不起”,顺从地进屋去了。
这盛秀兰正是程珩的妻子。
程珩和盛秀兰订的是娃娃亲。后来在程珩进山西政法大学读书后,盛如荣看程珩将来一定是个干大事的,而自家女儿虽也识文断字,毕竟难同程珩比翼,便提出退婚的请求。谁知他这一提,竟促使程云鹤下定了让儿子立即同秀兰成亲的决心。程云鹤对儿子说:人生在世,可以没钱花,没饭吃,就是不能没良心。不管你是上大学也好,做大官也罢,是程家的子孙,就永远不能做对不住西湾盛家的事。
父亲的话既已说到了这个分上,程珩便只有点头称是。他虽然受的也算是现代教育,但骨子里似乎并没有生成与传统彻底决裂的勇气,特别是没有他妹妹程璐后来表现出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而在盛秀兰一方面呢,对程珩倒是心仪已久的。于是这一对年轻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然而,婚后的日子是要一个个挨着过的。而那一个个日子原本是很乏味的,只有拌之以油盐酱醋,才会变得有滋有味起来。政法大学毕业后的程珩,供职于督军府,除有特殊情况,每年只能在家呆十天半月。而在这仅有的十天半月内,程珩好像对寻常的“油盐酱醋”也无多少兴趣,当然更谈不上用心伺弄了。于是这一对小夫妻由相敬如宾渐至形同陌路了。当初,盛如荣在力主女孩子读书识字的同时,固执地认定女人还是脚小点温柔贤惠,所以秀兰本可以不再缠脚,他却硬是从她四岁起就让人下了手。女儿又哭又闹,连老寿星和娘都于心不忍了,说:现如今是民国年了,公家都提倡放脚哩,咱也不缠了吧?盛如荣却是认定了一条:女人脚小没驳弹!于是便让人打破一只瓷碗,将碎片夹在秀兰的脚趾间,硬把一双天足裹成一对用残的锅刷子。成亲那天,当秀兰挪着一双金莲小脚挨进洞房时,程珩的第一印象就是怪异而乖张,以后,这印象竟始终无法消除,随着时日的堆积,这感觉甚至是愈来愈彰显了。试问,大学毕业的程珩、供职于堂堂督军府的程珩与这样一个怪异而乖张的女人,能有多少共同的语言和情趣呢?
然而,盛秀兰其实并不怪异和乖张。至少在她的妹妹盛秀芝心目中,她是一个善良温存且美丽的女人。在盛秀芝看来,她的姐姐之所以过得不好,完全是因为嫁错了人,是国民党反动派对一个善良女性的精神压迫所致。盛秀芝对共产党、国民党的最初认识,其实就是从崔鸿志和程珩这一对“挑担儿”(方言,即连襟)那里获得的。她因为姐姐而恨国民党,因为丈夫而爱共产党。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