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发头脚进家,大门外随即传来一阵孩子们《认家家》的歌唱声,那是一种用脚板踏着节拍歌唱的童谣:
男:踏踏踏,踏踏踏,
你知这家是哪家?
女:鼎鼎大名李子发,
商会会长就是他。
男:既是商会当会长,
给他戴朵大红花。
女:狗屁吧,狗屁吧,
鬼子是他干亲家。
男:啊呀呀,啊呀呀,
尔等怎敢胡说话?
女:鬼子来了他维持,
汉奸老子顶呱呱。
……
一家人屏息静气听着,谁也不说话。李静朝门口急急走过去,却又猛地站住了。李子发冷笑道:“出去啊,你出去制止啊。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啊?”
屋子里静极了。
大门外,突然有大人的吆喝声响起:“滚,滚,滚!你们这些小狗日的!”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之后,孩子们的踏歌声终于消失了。只有猪圈里猪的哼哼声偶尔传来,显得压抑而痛苦。
李静突然想到了一个字:死!他想死!死了了了,一了百了。然而,仅仅是一瞬间,李静警醒了:不,你不能死!你的生命现在已不属于你。一切个人的委屈,比起一个民族的仇恨来,那能算得了什么呢?和日本鬼子斗下去!斗下去,斗下去!直到抗日的最后胜利。斗下去,斗下去!还我民族的尊严于前,方能达成还我个人和家庭的尊严于后!舍此,难道能有别的选择吗?……
那时,父亲李子发突然笑了,笑得眼泪婆娑。“儿啊!你我父子一场,再说别的也没用了!今日爹就打发你上路吧……”李子发顿顿,说,“爹是说家里不安全,你不能再待下去了。你……上路吧,爹这就下厨,亲自为你做一餐饯行的饭……爹要和你喝一盅酒,送你上路!”
李子发说到此,转身进了厨房。慌得李静娘和婶婶忙赶上去说:“要做,也让我们做啊。你这一辈子何曾做过这等事呢……”
“出去,你俩给我出去!”李子发毫无来由地勃然大怒,“你们给我听着,谁也不准进厨房来……”
李静听了父亲的话,突然感觉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感动。父亲毕竟是父亲啊!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拉着他行走在故乡的山野村巷,行走在碛口街头,行走在老河岸边的情景。故乡山上的树好高好大,绿阴匝地哩;碛口街头的人真稠真多,南腔北调哩;老河岸边的花儿真鲜真艳,浓香扑鼻哩。他想起父亲有一回带着他去老河学泅水。父亲脱得一丝不挂先跳下水,接着把他也拉下去。他吓得哭哩,父亲喝道:再哭,看我不把你扔二碛浪里去。又说:水旱码头哪有男人不会水的?那一天他喝了满肚子的水,父亲却高兴得嘿嘿直笑。他想起有一回父亲为他逃学将他一顿好打,打完了,却又搂着他抚着他问:“还疼吗?”那时他看见父亲的喉结在脖颈上轱辘轱辘滚动着,眼里竟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从此他是再也不敢逃学了……
说话间,李子发已将下酒的菜炒好了。他亲自把几个盛满菜肴的蓝花碟子并一个锡酒壶用小托盘端到小炕桌上。内中有一碟金针炒山蘑是李静从小最爱吃的,他将它调到紧靠儿子的地方。李子发对儿子说:尝尝你爹的手艺如何?不比你妈差甚吧?那时子俊的两个半大小子眼巴巴瞅着热气腾腾的盘盘碟碟,一步步挪了过来,被李子发一声断喝吓得呆若木鸡。“带着两个小东西出去,不懂规矩……”李子发朝站在脚地的妻子和弟妹摆摆手下了逐客令。
那时,李子发蔼然对李静说:“儿啊,看菜要凉了,快吃吧。”边说,边凑近夹了一箸吃起来。
李静的竹筷向那盘金针山蘑伸去。
突然院子里传来轻微的一声“嗵”,李静一惊,伸出的竹筷停在半空不动了。李子发探头朝外一看,见崔鸿志翻墙进了自家院,照直来到李静面前,二话不说,端了那盘浓香扑鼻的金针炒山蘑飞奔出屋,然后在李家父子惊怵的目光中冲出大门,连盘带菜投进猪圈。他家那只半大的猪崽只吞食两口,就惨叫一声倒毙了。
“你想私自处置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崔鸿志严厉地朝着李子发喝道。他站在李家大门口看看外面的动静,循原路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