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委副书记傅鹏和组织部长蔡碧涛走后,程璐将自家独自关在办公室呆了好长时间才出来。她想起几次赴临县参加三地委召开的会议期间,傅鹏每每都有“工作”找自家单独谈的情景,而当他们到一起后,却只是说些各自的生活、战斗经历什么的。当时她还有些纳闷呢,现在看来,答案竟都在这里了。他喜欢上了她,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自家可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啊!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位可尊敬的领导。在她眼里,傅鹏同志和张鹏、王鹏、李鹏同志是一样的。她对他的印象很好。正如蔡碧涛同志介绍的那样,他是一位党性强、勇敢顽强、经验丰富而又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如此而已。现在,当组织部长蔡碧涛将傅副书记的“请求”传达给她之后,程璐是多么希望能够在自家内心深处找到那种“感觉”啊,哪怕是不太清晰的一点儿也好呢!也许,那“感觉”并未存在于显眼的什么地方吧,那就到犄角旮旯去细细寻觅,到潜意识中去细细寻觅。程璐一次次自问:难道你在潜意识中从未想到他是个男人?难道你在潜意识中从未想到假如自家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将来的日子会是多么荣耀,多么令人欣羡?需知,这些年来,在革命队伍中,程璐的确见过不少漂亮的小女孩,不少漂亮的大学生、女演员、护士和医生听从“组织安排”嫁给了这位那位首长,转眼间就身价百倍(不管她本人是否乐意是否承认),过上了荣耀显赫令人欣羡的日子(这种日子并不以物质财富的多寡为标准)了。而且,完全可以预料,将来一旦革命胜利(她们坚信这一天终将到来),她们的身价更会成倍增长,她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加荣耀显赫更加令人欣羡。有时,程璐想:这种“夫荣妻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现象是几千年封建专制的副产品啊,怎么可能在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还存在呢?无论从理智上还是从情感上,程璐都是不乐意作此推断的。然而,直觉却总在一旁大摇其头。“大摇其头”,这又是什么意思呢?程璐进一步寻思。寻思来寻思去,程璐彻底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推断。她宁肯这样做,她相信无产阶级革命摧枯拉朽的巨大威力。那么,程璐啊,你是否以为嫁给首长不会得到任何好处,所以才没有产生那种“感觉”呢?当程璐将这样一个问题摆到自家面前时,仿佛受到莫大侮辱般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她坚信:爱,这个无比神圣的字眼,是不能同任何功利目的连到一起的。正因为如此,当着在自家“显意识”中无法找到那个“感觉”的程璐,在潜意识中四处寻觅同样没有结果时,她便毫不犹豫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拒绝这一“请求”。
程璐走出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心情一如往常般愉快,她的神情一如往常般纯真。
马有义朝着她走过来了。
马有义神秘兮兮地看着她问:“怎么?要提拔了?”
程璐笑着敷衍:“哦,要提拔了。”
马有义道:“我去和上级讲,要提也在这里提。碛口不是还缺市长嘛!”
程璐笑:“不想让市长空缺了?”
前段上级在提拔马有义做市委书记时,曾有意将市长同时配齐的,但在征求马有义意见时,他一连否定几个人选,上级只好任其“暂缺”,让马有义党政一把抓。为此,程璐曾直言不讳批评马有义有“独裁”意识。现在她是旧话重提了。
对来自程璐的批评,马有义一向颇为耐心。他说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应有的气度”。因笑道:“只要是你上,我求之不得哩。”
程璐又笑:“不怕我压着你?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
马有义暧昧地看着程璐,道:“‘我压你’和‘你压我’,还不是一样?本人乐意为革命奉献了……”
程璐突然悟到了什么,脸一时变成了鸡冠花,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冯汝劢还在西廊檐下等着程璐。此时一见程璐从办公室走出来,便迎着她直走过去。冯汝劢不说话,却将程璐上上下下看了又看。
程璐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道:“怎么,不认识了?”冯汝劢反问:“怎么,要攀高结贵了?”程璐心中一动,道:“此话从何说起?”冯汝劢说:“依据有二。其一,我发现,那位傅领导看你的目光中暗藏了二十四把小钩子,一把把都是锋利无比;其二,小程同志和蔡部长谈过话后,那可真是满脸桃花、春水一腔,行路如腾云驾雾,说话如发情的蚊蚋哼哼……”程璐不等冯汝劢说完,一巴掌早拍到了他的后脖颈:“好哇,我让你也哼哼!”冯汝劢作一副一本正经状:“我得去给傅领导下战表了。看起来,我们俩人免不了一场决斗啊”!程璐默然有顷,道:“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去码头国民小学给你临时物色个助手吧。”
冯汝劢好像真个很难过似的,一路都沉默着。程璐心里也有点儿不自在,因没话找话地问:“现在还喜欢诗吗?还是爱读《沙扬娜拉》《雨巷》之类?”冯汝劢的情绪又起来了,说:“喜欢。不过……”“不过什么?”程璐这些年极少读诗了,她很想听听冯汝劢的“诗论”。
“不过,此二人的诗我现在更喜欢《拜献》和《元日祝福》。”冯汝劢说着,兴致勃勃地背诵起了《拜献》来: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
这诗程璐好像从未读到过。她不禁为诗人那博大的胸襟悲悯的情怀深深地感动了。她试探着问:“这是戴望舒的诗吗?听起来和他过去的诗不同了。”
冯汝劢道:“是徐志摩写于民国十八年春天的诗。戴望舒写的是《元日祝福》,发表于去年元旦。表达的是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注。他们都变了。我怎么能不变呢?怎么能不变呢?”
程璐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冯汝劢。她看见:在那一张又黑又瘦的面孔上,有两只炭珠般的眼睛,此刻正燃烧着灼灼的光焰。程璐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瞬间震颤起来了。她也很想朗诵一首诗,一首什么人的诗,可一时又想不起哪一首是眼下的自己所喜欢的。
程璐和冯汝劢刚进国民小学,程珩就尾追着找来了。
程璐看着程珩道:“大哥你可是瘦多了,也老相多了。看来,阎老西儿的日子不好过啊,连他的高级谋士都饿成、愁成这个样……”程珩目视程璐说:“小妹,你得学会不温不火、优雅从容地说话、办事、做人。”程璐道:“哥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动……”
这时,冯汝劢插进来道:“我的老师铁马先生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趣。他说他研究了托洛茨基和斯大林的分歧。他说,托洛茨基的革命是以文明取代野蛮的革命,斯大林的革命则是以野蛮取代野蛮的革命。所以从长远看……”程璐跳起来了,喝道:“好呀,冯汝劢!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大叛徒托洛茨基张目。这就是你的弃暗投明?”冯汝劢也跳起来了,说:“我就是冲着共产党区域的民主自由才回来的,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认识?记得伏尔泰说过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将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难道你们共产党人对‘天赋人权’的认识竟不如伏尔泰?我也曾研究过托洛茨基的名著《中国革命问题》,那里边讲的……”
程珩将茶盅在桌面上顿了顿,打断冯汝劢的话说:“得,得,得!汝劢你要办学就办你的学去!回头又对程璐说:璐璐,爹娘让我找你回家去。快走……”
程珩领着程璐回到家时,程云鹤正在廈檐下站着。程璐趋前一步叫声“爹”,程云鹤不答应,却亮开嗓子叫:“快,狼来了!各屋把自家孩儿看好。”
程璐并不生气,对着爹的背影吐吐舌头,说:“我去看娘。”
程珩正要领着程璐进娘屋,程云鹤在他背后叫道:“珩儿你来客厅。”
程珩走进客厅,见自家叔父程云鹏,兄弟程环,大舅盛如荣,表弟盛克俭、盛克勤,甚至商会会长李子发都在。
李子发反客为主,道:“程珩,你快坐。我们大家都等你哩。”
程珩说:“看诸位这阵势倒像开会,我就不参加了吧。”程云鹤道:“甚么开会呀,众人不过想和你说说话。你抖甚架子!”李子发也道:“是呀,是呀,我们都想听你说说话哩。”程珩说:“那大家就随便交谈,随便交谈。”
盛克俭道:“大哥,是这样。你也看到了,坐在这里的都是商人。俗话说得好,在商言商嘛。商人不说别的,就想说说往后这生意该怎做。你在外边见多识广,我们想听听你的高见哩。”众人附和:“对,对。”程珩面露难色,沉默多时,道:“那就……先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程云鹤说:“前段我和克俭跑过一趟西北,我们想往那边发展哩。那边机会确是不少……”便将西北之行的所见所闻所想所做约略说了一遍。盛克俭待程云鹤说完后,道:“八路军真是仁义之师呀!咱那一船药材失而复得,让我确信有着那样一支好军队的共产党政权是个好政权。我们回到碛口后,才知道家乡也建起了民主政府。我现在觉得到哪儿也不如不去,一心一意在咱家乡发展就好。”
盛克俭说着,两眼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眉宇间,一股豪壮之气升腾起来,如云蒸霞蔚、浪翻潮涌。
李子发沉吟着转对盛如荣说:“云鹤和克俭的想法很明确了,你呢?哥家(方言,即哥哥)呀,我们可是指望你掌舵哩。”盛如荣摸着净白的下巴,细声细气道:“兄弟呀,这二年碛口孤魂野鬼太多,咱那义冢里再也埋不下了,咱得再买块地皮建个义冢。”盛克勤对他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甚为不满,抢白道:“尽说些没用的话。”盛如荣说:“你知道甚!善有善报……”李子发朝克勤摆摆手,道:“别打岔,听你爹说。”盛如荣接着道:“我也没甚好说的了。按说,碛口商人走西口已有几百年历史了,可那都是搞的来回贩运。现在若要收缩内地生意到那里办甚的厂子,或是搞那号零买零卖的事,我总觉不是久长之计。可甚是久长之计哩,我又说不清。有一条我是认准了:咱晋商自古以来都是千方百计修好官家的,因此上,咱不管他是共产党掌权还是国民党当政,咱都善待他。我不信……”
李子发击掌道:“这话说得中听。大家听明白了吗?”
不知不觉间,李子发承当起了商会会长的角色。问过了这句话,他突然醒悟地笑了,笑着对程珩说:“你看我,又拿大了不是?大侄儿,还是你说吧。”程珩笑着说:“您说得挺好。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是中国人。只要他真心为咱百姓着想,都该拥护。”
程珩说到此,将目光转向他的叔父程云鹏。
程云鹏在抽烟。一条尺来长的旱烟袋叼在他的嘴里咝咝啦啦地响,白色的烟雾升腾着,将他紧锁着的眉头笼罩在一片迷蒙中。他感觉到了程珩征询的目光。他嗽了嗽喉咙,道:“你叔父没脸说话哩。前一向你婶子闹着要分家哩,就分开另过了。可分我名下那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让你婶打理,她也不怎行。万般无奈,我将店铺出手,买成了地。可地租出去,眼下又收不回多少租子来!”
在场者中,只有程环没说话。此时听了叔父的话,脱口道:“不是我说,您是没脑子。啥也听婶的。”话未说完,就被他爹打断了。程云鹤朝着小儿子吆喝道:“你怎和你叔说话呀!谁没脑子?依我说是你龟孙最没脑子。”程环不服气地说:“程家要都像我一样‘没脑子’,能是现在这个屌样!依我说,往后也一样,谁的脑子好使,谁发……”
在场的人都知道,前几年程环确实弄了不少银钱。后来被叔叔闹着一分家,平白少了一半,他心里很不平服,所以这阵子朝他叔撒气了,这原是可以理解的。可众人心里也明白,程环走的那路,别人没法走。便都不吭声。
李子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家也不好说什么,便将目光转向程珩,道:“大侄儿,你快说说吧。”
程珩却像很难开口似的,久久沉默着。最后只说了二十四个字,就喊肚子疼想上茅房。你道他说的是哪二十四字?说的是:顺应时代,遵纪守法。家宜早分,舍财助贫。西北猎豹,出海而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