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田的二次碛口之行,虽然没有来找程家的麻搭,但程云鹤却是难睡安稳觉了。他夜夜噩梦不断,总也离不了鬼子来犯,离不了鬼子满院子折腾着找寻银窖。现在日本人将炸弹扔到了寨子山村口,程云鹤更是寝食难安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必将影响程家未来命运的决定:将自家库存银钱拨往大西北,扩大他家建在乌鲁木齐的毛纺厂规模,同时在从张家口到库伦、恰克图的广大地域去谋求发展。
程云鹤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总是当即付诸实施。这时,盛家大少爷盛克俭来到程府,说他也想到那里实地看看。盛克俭说他认识两个汾阳人,近年一直在从内蒙到苏俄的边界上做生意。二人精通蒙语、俄语,既然姑夫想朝那边发展,何不将这二人请到家来先学学那边的话。程云鹤点头说:好啊,我在家里做该做的事,你去汾阳请先生。到时说声走就可以走了。
盛克俭告别程云鹤后当即出发,三天后,果然将先生请到了碛口。不是请来一人,而是请来两人。一人是可教蒙语、俄语的,一人是可教英文的。他自己打了另一个“小九九”:三样外国话他都要拣常用的学些,将来或走北,或走南,反正是要准备“走南闯北”、背井离乡的。尤其令盛克俭高兴的是,在汾阳人的指点下,他跑到铭义中学附近的一个书店中,居然买到了几套《蒙古翻语》、《俄罗斯翻语》和《英文速成》,足可做他们的教材了。
盛克俭这里是“满载而归”,程云鹤在家却并没有做成“该做的事”。一开始是程云鹏坚持他一贯的观点,即把银钱置成地。他说:要说稳妥,数把银钱置成地稳妥哩。日本人他再凶,也不能把地抢到日本国去。程云鹏的妻子白玉芹近日听说程环做甚生意弄了一大笔银钱已经入库,担心这银钱被老大一家找寻借口独吞下去,所以一反前段不愿分家的主张,现在是力主赶快分家的了。她说:眼下这么个年月,咱这么一大家子人,尾大难掉呢,让大哥大嫂偏操心!不如就此分开吧。程环自然也是别有主意,说:人,但凡有三分奈何,谁心甘情愿走西口呀!盛如蕙对要不要心甘情愿走西口倒无所谓,只要他男人说好他就依从,只是近日她的心思完全在另一宗事上。在她看来,这宗事比天大,比地大,程家的生意能做不能做,赚了还是赔了,那都是命。命里有八合,老天不会给你一升,顺其自然好了。可这宗事,她不能“顺其自然”。什么事?两个女儿的婚嫁。
说起这事,还得从老早以前发生在李家山的一件事讲起。却说李家山村脚下那块阔大的滩涂早年是没有耕地的,村人称之为南滩。相传在前清道光年间,李子发的四世祖名叫李运旺的,家里养的一条青花牡牛生下一只麒麟来。当时李家人有眼不识真神兽,硬将它误作怪物活活打死。那麒麟既是神兽,被打死的就只能是其肉身,而它的魂魄便成为一个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存在。却说那麒麟虽然无端受到李家人的虐杀,可善良本性不改,因念及李家山乃自个儿落草人间的故乡,便在临别时借黄、湫二河的神力,一夜间在那村脚滩涂上变出二三百亩上好的水田来。李家山人为让后代永远铭记神兽的功德,从此将那滩涂更名为“麒麟滩”。
民国二十七年夏,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李家山村突然有人传言,说某人在麒麟滩锄地时看见了那只麒麟,且那麒麟忽作人语云:白牡丹开了,黑牡丹开了,红牡丹开了,绿牡丹开了,天下的牡丹都要哭了。这话在村人中风传开来,有的说,牡丹之花历来是世事兴旺的征兆,“开了”却又“都要哭了”,这岂不是说往后的世事让人捉摸不透吗?有的说:牡丹乃主富贵,“开了”却又“都要哭了”,这世事怕是要小人得志,于富贵之人大大不利了。而村上一位阴阳先生却是另有一番解释。他说:牡丹乃万花之王,属阴柔之主,“开了”却又“都要哭了”,那是麒麟在告诉人们:碛口地面的女人们要遭殃了。众人想想,觉得还是阴阳先生说得有理、实在。小鬼子既能来碛口一回,那就会来十回、百回、千回。小鬼子不是人,是些畜生。畜生闯进牡丹园,那牡丹还有不遭殃的!这解释正好与半年多来碛口地面随处弥漫的恐慌心理吻合了,结果,那麒麟滩上一时便出现了数不清的化表烧香祈求神兽保佑之人。白天田林内外一片青烟缭绕,晚来火光彻夜明灭,犹如簇簇鬼火飞窜。与此同时,碛口地面凡是养着大闺女的,莫不惶惶然如怀里揣了一颗定时炸弹!在这半年多的时日里,十七八岁的女娃十有八九都出嫁了,连十三四岁的也是能出手就出手。女婿嘛,不是在挑在拣,而是在抢在夺。只要是个没家没室的成年男人,不管丑俊,一时都变成了香瓜宝虫虫。“二八佳人八八郎”和“二八佳人一八郎”都不再稀罕。在这种情势之下,盛如蕙眼瞅着两个老大不小却还稳踏踏坐在娘家炕头的闺女,不着急上火才怪!盛如蕙也曾一次次叫来闺女们唠叨,说你们这俩东西怎恁不晓事呀,知道的说你们是要挑人哩,自由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甚毛病哩!可闺女们却是软硬不吃,姐妹俩总是用同一个腔调打发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啊!”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盛如蕙如此这般想着,就对丈夫程云鹤说:把珂珂和璐璐嫁了,你想上天入地全依你!
程云鹤面对的真个是“七嘴八舌”了。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程云鹤向北拓展的意向既定,便是有“七十嘴八十舌”也休想动摇于他。要不,程云鹤还叫程云鹤吗?程云鹤的目光从妻子、儿子脸上一掠而过,只看着兄弟程云鹏和弟媳白玉芹说话了。声音沉稳而亲切:“兄弟,弟妹!你们用心听着:今日我程云鹤既已决定走出去,再无更改的可能!说到底,我这么想这么做,也还是为了咱这个家!如果你俩信得过我呢,就跟我一起走这条道。咱还兄贾弟耕,我在外头赚下‘赫十万’(方言,极言其多),也必要‘二一添作五’。我程云鹤今日对着父母在天之灵发誓:往后我若有亏自家兄弟,天打五雷轰。不过,眼下确是兵荒马乱,再怎说,后路也是黑的。古人有话: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俩再好好合计合计,如果真想分家另过,哥今日也不敢勉强了。回头我给咱把子发和如荣请来做中间人,你俩看是怎样?”
一家人都沉默了,包括程云鹏和白玉芹。程云鹏先前说那一番话,原无想分家另过的意思,后来经白玉芹一说,一颗心倒是真有些活泛的意思了。可现在真要他点头或摇头时,却又犹豫,只是架不住白玉芹暗中又掐又拧的,便点了头。这样一来,几十年如一日一个勺子盛汤喝的程家就真正面临分崩离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