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夏初,火红的蔷薇花重重叠叠地开遍了整个始煌宫,空气中浓厚的花香似乎伸手可拧下一把。便在一幕蔷薇花墙下,暮暮悠然坐了,垂腕执一尊曲颈莲纹凤首壶,将酽酽的碧色的酒倒满了小小一盅白玉莲花杯,仰首饮尽。这才看向急急奔来的我与未岷,眼波倘恍迷离:“何事?”
“你告诉我,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气呼呼将襁褓放在她面前石桌上,叉了腰问她。
“孩子?”暮暮看着那孩子,眼波中起了个浪花儿,很快又沉寂了下去。狭长的凤目慢慢合上,身子软软仰倒下去,手中的白玉杯滑落于地,摔碎作无数琼瑶。我上前一步抱住她,一颗泪珠儿从她的眼角滑落,落到我手上。
“是混沌云水。”未岷拿起凤首壶闻了一闻。
始煌宫所在的归始涯之上有历经无数岁月不曾散开的云雾。这些云雾偶尔与归始涯下静海之中的无边戾气相接,凝聚成雨,是为混沌云水,饮之忘情。
我打量着暮暮的容色,叹道:“她这一遭,似是遇到了很伤心的事情呢。”
“不想她也有为情所伤的这一天。”未岷将她从我手中接过,抱到屋中睡榻上,又细心地将被子盖严实,看着她的睡颜柔和地笑了:“还以为天荒地老,她会一直没心没肺下去,永远长不大呢。
我抱着那娃儿后面跟了进来,闻言忧愁叹道:“当年刚见到你俩的时候,还是那么小小的,也不比这孩子大很多。一转眼也当人爹妈了,唉,这个时光委实是飞快......可怜我辛辛苦苦tiao教暮暮这么大,就这样白白让那不知哪里的野小厮占了便宜去.......”我那古井无波的老心肝儿哟,很久没有如此激动过了。
“是哪个害的她如此,我定要查了出来。”未岷咬牙切齿。
我点点头:“是一定要查出来的。”想想又道:“不过也要当心,需查的隐秘,毕竟本来就嫁不出去了,唉......”
“师尊无须担心,此事未岷不假他人,我亲自去凡间走一趟。就从这孩子的血缘查,应是极容易查到的。”未岷恨恨盯了那娃儿。
我也低了头看他,他此时已经睡醒了,却并不哭闹,只睁了一双滴溜儿圆的眼珠呆呆将我瞅着,倒也有几分可爱。暮暮与未岷都是一双狭长的凤目,他这眼睛,当是从了他爹。那究竟是怎样一个男子呢?依着暮暮那刚强明快的性子,若是有人在风月上负了她,我所能想象的,唯有她一脚将那人踹出十丈远,掸去衣上尘埃,转身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仍是我魔族最尊贵逍遥的公主。而如今,暮暮竟借助了混沌云水隐藏心伤,那负心人,该是何等能耐?他又对暮暮做了如何过分的事情?
我终究是不得安心,对未岷道:“为师和你一同前去。”
未岷皱了眉,道:“师尊你身体不好,还是安心在静火红莲中调养吧,此事让未岷处理就好,你无须忧心过甚。”
我重生之后,修为已然全失,静海戾气为我勉强连接起来的这个身体十分的娇弱,不完全的半副魂魄亦不稳的很。所以大多数时间还需沉睡于静火红莲中休养。这静火红莲,乃是盛开在静海之上四海八荒最阴静不过的宝物,用于安魂调养是极好的,静海戾气撷了最盛的一朵送于我。然现在暮暮发生了这种事情,我如何还安睡得住!便端出那为人师的严正样子道:“不必说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我与他都不是那慢性子的人,即决定了,未岷即刻携了我与那孩子离了魔界,去往凡间。虽是人海茫茫,然有干系的人之间自有缘线相连。像这娃儿般的初生婴儿,自然只有牵住血缘之人的缘线。未岷施了法术,两条血缘之线便清清楚楚现了出来。循迹而去,便寻到了一处王气蒸腾的大城,线的那一端,探进了城中最巍峨的一处飞阁重楼之中。
一簇摇摇的鹭草旁,我看到那个男子转过身来,极是坚毅又极是精致的一张面庞。我以前从想不出能让暮暮看上的人该是个什么样子,此时见了这人,却只觉得暮暮看上的人他就应当是这个样子——缘何?额,女人的直觉罢了.......
那人眉目含笑,却是拥了旁的女子,宠溺道:“怎么,生气了?”
那女子端庄而娇柔地道:“臣妾如何敢生太子殿下的气!臣妾又有什么可生气的!”
啧啧,啧啧,这个女子的家教,定然是极好的。像我教暮暮,就教不出这般怒里搀着蜜,蜜中和着水的高水准的娇嗔啊!!这娇嗔一出,我都略失了神,更有哪个男子把持得住!唉,暮暮,你败于人家实当心悦诚服啊!我赞叹一回,就见那人将那女子搂的更紧了,耳鬓厮磨道:“好了,阿暖毕竟是孤的亲骨肉,他无缘无故不见了,孤怎能不寻他,你这样子,莫不是吃他的醋了?嗯?”
说着那声“嗯”的时候,他低头吮了那女子的耳垂。那女子身子立刻软了下去,却还硬着嘴道:“臣妾怎么会! 臣妾是那样不识大体的人么.......”
“是么?”他略加了几分力道,那女子连脖子都是红的了,颤抖着声道:“只是想起那孩子就想起殿下的太子妃曾是别人.......”
“孤的太子妃,只是你。”他将她扳过身来,两道身影紧紧纠缠在了一起,看那炽烈的样子,我很疑惑他们是否准备光天化日下就把事儿办了。
然我终不得知了,未岷气冲冲地拉着我走了。我假装看怀中的娃儿,将脖子的角度扭得略大些,眼角余光中看到二人许是动作太过剧烈,此时略做中场休息。
那太子的脸正对着我。夏日的暖风中,我似乎看到他的眼中有极冷冽的东西闪动。待我定睛细看,却依旧是满满的浓情蜜意。
应是我的眼误吧。
“未岷,我们现在是去哪里?”我扯扯未岷的袖子。
“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天黑了,去探那男子的记忆,看他到底对暮暮做了什么。”未岷闷声道。
我想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便不再做声,然而怀中的小娃儿却哭闹起来了。我看他手舞足蹈涕泪俱下小脸通红诚然哭的十分伤心,便文艺地叹了一叹:“虽然是这样小,然而血脉间的牵连最是玄妙,他也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情义相负,许从此便参商永离了,故哭的这般伤心难过吧。”
未岷默默将我望了,道:“这点大的娃娃,大抵不会有那样复杂的思绪的。最大的可能性是,他饿了。”
我咳了一声道:“自然,你所说的为师岂会不明白?为师只不过是借着这孩子的名义抒发为师的感叹罢了。这叫做借托,借托你懂么?是一种文学修饰方法的说。好了,现下且不是教导你的时候,你先把这孩子喂饱吧,他哭嚷的为师头疼。”
未岷嘴角翘了翘,正色道:“哺乳婴儿自然是女子的事情,未岷如何做的来?”
他这话说得诚然是真的。然而我想想以前看到的凡间女子是如何哺乳婴儿的,这......颇有些为难啊。然又想自己妄为大神魔,不该如此拘泥才是。便毅然抬头对未岷道:“你且转过身,回避片刻。”
“做什么?”
“为师要给他哺乳呀。”
“......你,能么?”
“以前见过人家奶孩子,想必照葫芦画瓢就是了。”
许是这云霄之上的风大了些,未岷遮着袖子猛咳了几声,道:“我突然想起有带一瓶玉酪浆,婴儿也可吃得的。还是喂他这个吧。”
“怎不早说?”
此城唤作安临,城中有一个大湖,风光旖旎。我与未岷携着那孩子上了湖边一座楼,点了一壶清茶就着湖光山色。夏风熏熏,很是畅快。许是吃饱了的缘故,那娃子此时很是活泼,左手抓了我的发辫,我挣脱掉,他右手又去抓我颈上炎珠。我并不着恼,挠挠他脖子,他便笑得十分欢快。嗯,这娃子长大后也当是个豁达开朗的性子,这从了他的娘亲。却不知道从他爹什么性子?刚才匆匆一见,外在举止看看是极温柔的,只是,这温柔实是给了别人,而将我的暮暮重重地伤了。
我一时的欢愉又为忧愁代替,看了他叹道:“阿暖,刚才你爹讲了,原来你的名字是叫做阿暖,真是个好名字呢。只是看现在这样子,你的爹娘曾给予对方的那颗心已然各自冷彻,又怎样予你温暖呢?”
他却只是闹腾着,并不知道忧愁。未岷见他腿脚有力,便伸手从我手中接了过去,逗着他玩了会,忖度道:“暮暮喝忘情水之前郑重将这孩子托付给了我。虽是这般的不清不楚不成体统,然既是暮暮生的,不管他亲爹如何,我是要待他如己出的,以后就跟外面讲他是我的儿子吧。”
“这也不成啊。”我叹道:“你又未曾立后,又未曾有个侍妾,说不过去呀。还是说是捡回来的,做个义子吧。”
未岷摇摇头:“现今多有把奴仆收作义子的,这样太委屈他了。再说了,不是有无忧殿夫人么。”
我咳了一声,揉了腮道:“这,这不好吧。”
这所谓的无忧殿夫人,大概,差不离,约等于,就是指上古神魔他师尊我啦。
这又是未岷的弯弯肠子了。九万余年前,我那支配着身体的半副恶之灵魂曾于世间犯下无数罪孽,故出了归始涯后我着意要隐藏形迹。然一则始煌宫中无缘无故多了一个人,十年八年还好,千儿八百年的,如何能不走露消息;二则未岷与暮暮被逼下归始涯后如何得不死、如何修得一身扎实的修为,对这四海八荒也需有个说法。“凡事终究要有个说法的。没有说法是引起很多祸乱的根源。与其让世人不得说法自行捏造些荒谬莫名的说法,还是我们当事人给他们捏造个说法来得好,还能掌握主动权。”未岷如是说。于是,魔界公开了如下的官方说明:一万五千年前未岷与暮暮被逼下归始涯后,并没有掉进静海中被戾气吞噬,半空中出现一个黑色旋涡,将未岷与暮暮卷入了莫可名的一个所在,遇到了一个须发皆白不知年岁的老魔,教了他们一身本领。这乃是未岷与暮暮福泽深厚上天佑护正所谓天命之主巴拉巴拉.......诚然我觉得这个瞎话捏的如此滥觞,四海八荒据说都信了。唉,现今这四海八荒的人,忒也好哄了。
至于那无忧殿夫人,官方声明中是没有提及了,只是在魔都锦都的一小部分人里,隐隐约约流传,未岷君其实还有带回一个女子,乃是流亡之际相遇。据说倾国倾城之貌,未岷君极是宠爱,只是身份低微,不好公开封后。这些年未岷君不肯娶后都是为了这女子。因她安置在宫中无忧殿中,便称为无忧殿夫人。又只有几家世家权贵又隐隐得知,那带回来的女子是那神秘老魔的女儿,身体虚弱,无法修为。“过段时间还会有别的说法的。”未岷君成竹在胸:“左一层烟雾右一层迷障,我看哪个能认出师尊你来。”这孩子的鬼点子委实多了些。然他一片好意,我也不好拒绝,只随着他编去。左右我又听不到。
我揉了腮切切将他瞧了道:“本来那无忧殿夫人什么的,着实有损你的清誉,师尊心中已经很不安了。如今又多出这么一个娃子,这四野八荒的好姑娘,愿意进门就当妈的终究是少数。这主意不妥。”
“师尊且安心好了,那些庸脂俗粉,未岷还没有看上眼来的呢。”未岷淡淡道
然即提起这个话头,我愈发不得安心了。暮暮的婚事固然是个大难题。未岷也不差许多!与暮暮不同,这些年来,为未岷提亲的媒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然未岷一概作辞。我冷眼看着,及跟他妹妹打听,他从不曾与哪一个年轻女子有过密切的关系。本来男子,尤其是未岷这样本身条件不差的,便是晚些结亲也没什么,然未岷这副形容,却让我朦朦胧胧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想——这猜想每每让我觉得这世间了无生趣,故终究不敢深想也不敢询问未岷.....
“师尊,师尊!”未岷的呼唤声将我从发呆中唤回:“你看,这个阿暖,他好像拉了呢!”
“啊?”我略怔了一怔,
未岷急急把把阿暖塞给我:“师尊你即知道如何哺乳孩子,定然也知道现下这情况如何处理吧?”
我虽是知道,然毕竟从未沾惹那些肮脏物,心中大为抵触,又把阿暖塞回去:“我说,你做,好不好?”
“师尊,您便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决然不会皱一皱眉头。然这事,您还是饶了我吧!”阿暖又过来了......
“为师诚然觉得上刀山下火海什么的比此事简单多了.”阿暖又过去了......
还是茶楼小二看我俩把个小阿暖推来搡去的行为诡异,过来问了一问,帮了这个忙。他业务极娴熟地一手托着阿暖一手给他擦了屁股,并找来干净布帛做新尿布换了。好在此时不是饭点,我们又挑僻静的地方坐的,没有影响到别人的食欲。
未岷重重打赏了这有眼力见儿的小二。那小二笑得合不拢嘴,口中谦逊道:“这不值什么,不值什么......小的家贫,几个弟妹都是小的带大的,这些事是做熟了的......贵伉俪想是首得麟儿没甚经验,做多了也就会了......”
未岷嘴角一弯,又打赏了。我不知他心情为何如此之好。不过这小二将我与未岷误认作夫妻,说明我这皮囊还是年轻的,嗯,我也很受用。
那边窗下有两个文人模样的,将这边略看了一看。那一个着黄的便语于那个着红的:“却让我想起一件事,就前两天听说是东宫的小公子大白天的无缘无故不见了,不知后来如何了?可有寻回来?”
我们魔族的耳力优于他族,故这两个人虽是极力压低了声音,于我仍是清清楚楚的。我与未岷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听了下去。
那着红的人摇摇头,道:“哪里寻的回来?想那东宫重地,如何会无缘无故地不见?还不是那位北宫氏的手脚!为母的她容不下也就罢了,这丁点大的孩子也容不下!这般心性......先时那位慕妃,虽说是出身低下了些,私德上倒没什么欠失......”
那着黄的也叹道:“固然娶慕妃的时候,大伙儿都说东宫闹得太不像样,那样不堪的身份,便是真心喜爱,做个侍妾也是破了天了,东宫竟异想天开要封作正妃!还偏偏,那些正事儿让他去做做大抵都是不成的,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儿他就能闹得陛下同意!好,郑国上上下下等着看他如何对慕妃万千宠爱呢,不过三年的时光,便又看上了现在这位北宫家的小姐,慕妃呢,一杯毒酒赐了死!”
“东宫这些年,荒唐糊涂事还做得少么。”着红的给着黄的添了酒,道:“北宫家本已就尾大难掉,如今女儿又将东宫哄牢了,如此下去,这郑国,便是社稷存留,国姓也免不得要变上一变啊......”
两人一同忧虑地叹了一叹,我与未岷一同悲愤地颤了一颤。
未岷将眼闭上复睁开好几次方将将地压制住怒气,他诚然是个好孩子,自己都气成这样了,还记着来安慰我:“这世人之言,多有失真不实的,师尊莫动怒,当心身体。”
我亦手抚了心口,缓缓道:“诚然.......谁年轻时候还没遇上个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