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曹雪芹喜欢“杂学”而不守“学规”,多少会传到家族长辈耳中,从规劝至打骂,皆不听劝告,而产生出对他的气恼和愤怒,如前所述:曹雪芹说他自己“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辈,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可以肯定的是,他曾因为不务“正业”,而和家族长辈产生过一些矛盾。这还不算完,他竟然喜欢上了看戏,与戏子相结交,这在曹家家族长看来,简直就是不求上进的不肖子弟,甚至被当作“下流败类”。从乾隆改元到乾隆四年,正是曹雪芹从十三岁到十六岁逐渐成长的重要岁月,这几年的盛世新风使他得到了两大方面的进展:一是更加开阔了自己的“杂学”天地;二是迷陷在歌场舞榭的赏艺寻欢的放浪生活之中。
随着年岁渐长,曹雪芹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在身上揣一些零钱,独自出门到各处去自由地游观赏玩了。由于身处外城,是以他有无限的机会来了解这些汉人平民百姓的生活。出了家门,如果一直往西,经过只能远望的天坛(皇帝祭天的地方),就会有一个叫天桥的地方。少年雪芹觉得这里非常好玩,每天都热闹无比,有江湖卖艺的、耍刀剑的、卖药的、弹唱的、看相算卦的,还有卖民间饮食特产的,闹闹嚷嚷,一片下层社会市民娱乐游玩气氛,令人眼花缭乱。那些生活在内城的高贵八旗人家,是不会(也不许)到这种“野地方”来的。身为八旗子弟的曹雪芹,在初来时便大开眼界,他强烈地感到了阶级之分而导致的贫富差距,感叹外城平民为谋生而承担的艰辛与苦难,而内城的八旗人家却过着穷奢极欲的特权生活。这些高的下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彼此交织在一起,成了一个复杂而统一的社会,这令他觉得十分感慨。
在正阳门外,是外城商业最繁华的地区。大街两侧布满了商店,各式各样的招牌,门脸儿装饰,挂的悬的,那手工之精巧,色彩之华丽,堪称琳琅满目。从大街的两侧再各进入里侧一层,分布的就是会馆(外省人的公寓)、钱庄、珠宝店、乐器店等。再有,就是茶馆和戏园了。少年雪芹最向往最喜欢的一处地方叫“查楼”。要去查楼,得先穿过一条很窄的小胡同,如果不是巷口悬着“查楼”二字木横匾,不知道地方的人是难以找到的。查楼是一处什么样的建筑呢?它是北京外城一座最古老最有名的戏院,据说是一位姓查的商人始建,故人们都称查楼。这座戏院可不接待一般名不见经传的小戏班,而是遍请中国最有名的戏班和名角在这儿表演。演员们舞台上用的“道具”,如武戏用的刀、枪什么的,都排立在查楼的门前,此时笙笛弦索的妙音已然隐隐约约传入雪芹的耳中,又不时夹有锣鼓的节奏。他顿时被这一切吸引住了,等到他看过一场戏后,那更是入迷了。
中国戏剧是东方艺术美的集中体现,不仅衣饰极绚丽,音乐伴奏铿锵动听,还又歌又舞,又唱又打,剧本的歌词是一种十分美妙的韵文。曹雪芹一看就爱上了戏剧,他天生就具备那种对艺术美的敏锐感知,这一点与他的祖父非常相像。难过的是曹雪芹生逢的年代,以唱戏为下流,他也因此惹下了许多麻烦。在那时,唱戏的演员被称作“优伶”,社会身份十分卑贱,出身“良家”的人是不能干这一行的,他们被一般人所瞧不起,常和娼妓并提。在戏剧中扮演女性的人都是男子,被称作“小旦”。他们多半长得眉清目秀,举止斯文且温柔,这种职业往往造就出一种畸形的“女性美的男人”。如同现代人崇拜歌星或影视明星一样,那时,戏曲名角们能风靡全京城,连王公贵臣也争相结识。他们不但唱功技艺非凡,有的甚至还深通书史诗画,有着不俗的文化造诣,换言之,他们是沦落于所谓“贱业”的不幸的大艺术家、诗人、高人。
曹雪芹迷上了戏曲,也迷上了一些名角小旦。不过他与那些品位下流的迷者所不同的是,他是以欣赏怜惜的态度去看待他们的,认为他们是沦落风尘的天才艺术家。在与旦角们交往的过程中,他偶尔也“粉墨登场”,在堂会上客串过几回。不知怎的,这事儿竟让家里人知道了。于是,一场风波被掀起来了。
那天,曹雪芹一回到家里,就觉得气氛不对,家里给他开门的老仆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一到堂屋,父亲正坐于上,他战战兢兢地进去请安,正要溜走,却被严词喝住了。这一幕,与《红楼梦》中贾政教训宝玉的情景,应该十分相似。先是父亲的呵斥,处罚,然后陆续有族中长辈,兄长都对他进行了规劝,再不行,就是父亲的打骂了。可是,这些都没有用处,曹雪芹仍然时不时地上戏园子看戏,仍然与旦角名伶们过往结交。他很快成了族中的“不肖子弟”,父亲对他不务正业的行径失望,气恼已极。一次,曹父听说他与某家王府里戏班的小旦相结交,据传这家王府被卷入了一场政治旋涡,这不是要给家里带来灾难么。气怒已极的曹父,以行为放荡不端、辱没斯文、败坏家声、不服管束的罪名,对曹雪芹施与了圈禁的处罚。所谓圈禁,就是被锁在一间屋子里,行动完全失去了自由。就在他被圈禁的时候,家中一向疼爱他的祖母、母亲十分伤心,老仆、婢女只能偷偷地给他送点三餐以外的东西,每次都乘看守他的仆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问他:“你还想用点儿什么吗?”曹雪芹摇摇头,他不需要什么物质上的东西,只说:“给我几本书,再拿点儿笔墨纸砚来。”到了这种时候,曹雪芹还念念不忘他的闲书。在这期间,如果没有那些书,天知道他要如何才能打发那些困顿漫长的日子。这是他在接受精神折磨的时候,进行精神活动的途径。
对于曹雪芹这段圈禁的生活,长洲宋翔凤(1776~1860)(字于庭,乾嘉时期著名的常州派经学家)曾说他:“其父执某,钥空室中,三年。”这说明曹雪芹在年轻时确实有过这段经历。所谓“钥空室中”,就是将人关在一间空屋子里,也可说是圈禁。这种处罚在当时并不新鲜,清朝皇帝“管教”那些“不安分”的本家宗室,就爱使用这种惩罚,严重的“高墙圈禁”(特种监狱),轻一些的在家单室圈禁,再其次的还有所谓“不许出门”,以严格限制行动,同时隔离式的方法来处罚不听话的人。满洲式的家族对“不肖”子弟使用这一做法,丝毫不奇怪。实际上,对亲近的人处以这种惩罚,也不是随便轻易地使用,如果必须要使出这一“惩罚”,那就说明他家别的办法都已用尽了,最后只能这样。这也说明,曹雪芹为了和艺人结交,与家里的矛盾冲突十分激烈了。
曹雪芹与封建家长的抗拒,使他整整三年被关在一个四面皆是墙壁的斗室之中。这是一个何等长期的抗战!如果他向家长低头,或许根本不用关这么久。然而,他就是不服。那些“杂书”对他的影响,早已远超家长的规劝和教训。曹父也不知道,他的儿子竟然是这样的倔!失望之余,只得关了他三年。对曹雪芹,这样的圈禁却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很难说,创作《红楼梦》的念头和雏形初稿不是在此间完成的。试想一下,在漫长而无聊的圈禁中,他决定着手干这一番事业,借以消遣时光,抒发抑郁,是完全合乎情理实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