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八年(1763)秋冬,曹雪芹仍然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他想借酒精来麻醉自己,可每回醉后醒来,想起前尘往事更觉伤心。俗话说:“忧能伤人。”穷愁煎熬下,他自己很快就病倒了。人穷不怕,就怕生病,像他这样平时的日子都已经难挨,更别说生起病来。没有药物、没有营养,每天只是躺在床上,喝些粥水了事。偏生敦家兄弟也是因痘害而丧祸连绵,泪眼不干,自顾兀自不暇,哪里还顾得及数十里外远在西山脚下的曹雪芹?天气越来越寒凉,雪芹躺在床上,发着烧,还咳嗽,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不济了,这日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啊。他自己也略通些医术,便让身边人去给他摘了草药来熬上。喝了药之后,他的身子在除夕之前,略好了一些。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实已入公历1764年,当2月1日),家家户户都添了酒菜,即使年景不好也要欢欢喜喜地贺岁,期待来年会更好一些。曹雪芹家里呢,也不例外地添了一两个菜,最令他高兴的是,桌上居然还有酒。因他在病中,故而好几个月都没有闻到酒的香味了,这乍乎乎一见,真是心痒难耐。家人都劝他,你的病才好一点儿,就不要喝酒了吧!可对于曹雪芹来说,除夕之夜没有饭菜都可以,唯独不能缺了酒。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酒跟前,拔开瓶塞,就着嘴就大喝起来,喝着喝着,咕咚一声就倒了下去,人事已是不知。此时,家家香烟爆竹,语笑欢腾,而曹家却传出了呜咽之声。
正月初二,敦诚府上来了一老者求见,说是曹二爷家里的。敦诚一想,雪芹还真客气,大过年的就打发人来拜年了。遂忙命快请进来。进来一位农村打扮的老者,面容悲戚,他一边拱手行礼,说新春大吉大利!敦诚连忙搀起,作揖谢道:“老人家您辛苦了,大远地进城来……”话未说完,老者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的信封。敦诚吓了一跳,先不接信,忙问:“怎么回事?”老者忍不住,泪滴于手,答道:“曹二爷没了。”敦诚顿时愣住了,去年还好好的人啊,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想到这时,他不禁流下泪来,第二天便约了敦敏,一起去了曹家,一进门,就看见曹雪芹的灵位立在案头,想起他往日的纵情豪迈,才华横溢,两人都痛声大哭起来。他们以为雪芹是饮酒过度,加上有些病症而死,却不知,曹雪芹真正的病在心里。
据传,除了数月前曹雪芹丧子之外,他生命中还有一个打击比之更甚,那就是他的书终未能刊印于世。早在头年的四月至九月,脂砚斋第五次评注《石头记》时,有脂批:“壬午重阳”有“索书甚迫”之语,重阳后亦不复见批语。有学者猜测,当时《石头记》手抄本在民间已经拥有许多读者,只是碍于文字狱而没有人肯出钱为他刊印而已,有可能是有人想要这本书原稿,继而改成他所需要的本子,于是向曹雪芹施压索要书稿。这件事令雪芹感到十分悲愤,他一生的心血就这么被人毁坏。脂砚斋原本已在设法,考虑如何对付,但他终没有办法保护全稿,只勉强将友人处分借的书稿凑齐了,可是已有“狱神庙五六稿,为借阅者迷失”了!零残的细节,更不计其数,他一力苦撑,做了一些力之所及的补缀工作,勉强弄出了一个八十回的本子,以求问世。临终时,雪芹死不瞑目,文星奇才带着他的怨恨,凄凉地在除夕之夜离开了人世。或者,这本身也是对人世间表面浮华的一种嘲讽。
曹雪芹去世三天后,大年初四,由于亲友的帮助,雪芹叔父张罗一切,雪芹身后发送安葬的事,总算大致差不多了。出殡时,疏疏落落的十几个人,随着灵柩慢慢地走到香山东北山坡上那一片坟地,把雪芹就葬在他亡儿的冢旁,相信这样可以慰藉他的英灵。朋友们纷纷作诗怀念他,敦诚所作的两首挽诗,留给了后世,作为雪芹抱恨而终的见证。其中一首说:“四十年华太瘦生,晓风昨日指铭旌。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欲有生萏吊,何处招魂赋楚蘅?”在曹雪芹去世的第二年春天,敦诚又写了一首《挽曹雪芹》诗。其颔联云:“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这两首诗中,都有提到一个人“寡妇”、“新妇”,这引起了后世红学界的极大兴趣,成为又一个研究曹雪芹的方向。
张宜泉在闻及雪芹亡故后,感怀朋友的他重访雪芹故居,怀念着朋友却人已不见,悲痛之下泪成行,他叹息着他的诗、画、琴、剑诸般才艺,都成绝响,唯有破匣里的遗剑,犹有铓铓的剑气,仿佛象征着他这位友人的叛逆精神还在。伤心之余,他作诗一首:“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注:原诗见《春柳堂诗稿》叶四十七,题曰《伤芹溪居士》。)
至于与雪芹关系更深的另一位知己脂砚斋,则说他如同杜甫一样:“生遭丧乱,奔走无家,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即大凡天生才人,一生总是会受尽厄运的折磨、摧残和陷害而死。凡是深知此情的,无不为之同声一哭。就在曹雪芹殁后的十二年,乾隆三十九年甲午(1774)的八月,脂砚斋在自己收藏的一个抄本上的开头处批道:“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唯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这就是脂砚斋下世之前最后所写的一段沉痛的批语,即可作绝命词来看了。这一段批语表明,雪芹的确是忧伤泪尽而亡,而所谓“书未成”,并非是说书未作完,有可能是不敢直言全书稿已遭破坏不全,只能说“未成”;又说“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他与雪芹之间深厚而感人的情谊,寥寥数语,跃然纸上!令观者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