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公子回来了,六十年以后,在当初的小乞丐已经垂垂老矣,年届耄耋的时候,公子终于回来了。
“阿泽,你就要死了,所以我来看你”站在窗边的公子转过头来,看着顾泽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阴郁已久的天空此刻划过一道惊雷,紧接着,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这些年,公子的花,老奴一直都照顾的很好”数息之后,顾泽平静的说。
当年公子答应过会来送他最后一程,所以当公子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顾泽便知道自己已然时日无多,所以公子告诉他时候,老人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不问问你还有多少日子吗?”听到顾泽的回答,公子眉梢微扬,仿佛有些意外。
“死生有命,老奴这一生,早已活的够了,最后一程更幸烦公子相送,怎敢奢望妄知天数?”顾泽的声音此刻已不带一丝波澜。
“如此,倒是我过虑了”公子看着阿泽,认真的点了点头。
“阿泽,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公子轻声询问。
老人闻言有些犹豫,其实,对于顾泽的这样起于微末,最终却几可称为富甲天下的人来说,七十多年的人生已经足够精彩,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对于眼前公子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过眼云烟,纵然在这世间还有牵挂,他也不愿用这些琐事来劳烦公子。
如果说有,那么便只有一件。
终于,老人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认真的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对着自己眼前的年轻人,躬身长拜。
“惟愿公子莫辞劳苦,翼护苍生,长保天下太平”顾泽的声音庄重而恳切
年轻的公子闻言一怔,可却并没有回答,片刻之后他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如丝的烟雨,雨水淅沥飘洒,不远处的云山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
“世人多苦,唯我独幸”长久的沉默之后,公子微声轻吟。
老人依旧躬身不起,也不知道公子的这句话,是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同样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公子站在灯火辉煌的顾宅屋檐上,一手撑伞,一手抱着那个小姑娘。
他的身形其实有些显眼,可是戒备森严的顾宅上下,所有人却都对他视而不见,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只要他不想,这世间便无人能看到他。
“公子,玲珑困了”他怀里的小姑娘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玲珑乖,再等等,我们便回去”公子抬手,亲昵的碰了碰小姑娘的脸颊。
“公子,我们在等什么啊”
“那天的老爷爷要死了,我们来送他”
“那我们为什么不进去啊”
“坏人在外面,公子要杀人”年轻的公子微笑着回答。
说完,他便扭过头去,看着对面屋顶上埋伏着的一队人马,这队人马显然是用秘术隐匿了自身的气息,他们潜伏已久,自忖无人能够发现他们,可是在年轻的公子眼里,他们的身形就像漆黑夜里的萤火一般,清晰可辨。
“魇,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死心”年轻的公子在心里叹息。
“禁”
紧接着,年轻公子微声轻吟,这声音穿透了宛州的雨夜,雨声淅沥,然而却遮蔽不住这声音里透射出的凛然寒意。
一瞬间,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生命似的,在这声“禁”响起之后凝结了下来,空气里的雨滴不再下落,灯火的微光也不再摇曳,顾宅里所有的守卫的眼睛,也在这一刻失去了神采。公子怀里的小姑娘,也定格在了揉眼的动作里。
对面房顶上的那队人马,自然也无法例外
唯有远处的一个身影还没有完全失去行动的能力,觉察到异样之后,这个身影立刻爆射而出,向着远离顾宅的方向急速的退却,全然不顾屋顶上仍然埋伏着的同伴,单单以他这不受禁制的能力,便值得一声赞叹。
然而,也便仅仅是赞叹而已。
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在他前进的道路上,一个身影凝立在空中,那个身影撑着一把伞,怀里还抱着一个定格在揉眼动作里的小姑娘。
“你的名字”那个身影问他。
“十一”他没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着回答。
“好"年轻的公子看着他,认真的点了点头,之后便消失不见。
下一刻,十一的眼前便迅速漆黑了下来,他倒在了雨夜里,而此刻雨水还凝结在空中,并未落下。
世间最优秀的刺客之一就这样轻易的殒命,连带着死去的还有同他一起埋伏在顾宅的人马,对于他所属的杀手组织“墨”来说,这样的损失可谓惨重,他们承接的委托自然也没能完成。
“启”又是一声轻吟响起在雨夜,随着这声轻吟,一切又都恢复了流动。
公子怀里的小姑娘懵懂的抬起了头。
“公子,我们能回去了么?”
“玲珑乖,很快就好了”公子的眼神依旧温柔。
……
遥远的某个地方,有一间僧庐,说是僧庐,其实不过是间低矮的茅棚而已,房门仿佛很久不曾开启过,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小屋里一个枯瘦的身影正盘膝而坐,他眼前三尺的地面的上,一座烛台微光摇曳。
那个身影一动不动,专注的凝视着这座烛台。
那是杀手“十一”的命灯。
忽然间,烛火无声地的跳荡了两下,然后静静的熄灭。
“果然,还是不行么?”盘膝而坐的身影怔了怔,摇头叹息。
他再没说些什么,于是小屋便重又陷入了黑暗和沉寂。
无人会想到这座隐匿在山间的寻常小屋其实是名动天下的杀手组织“墨”的总堂,而那个枯瘦的身影,便是堂主“魇”,
那是这个时代,天下间最可怕的几个名字之一。
宛州,顾宅
顾泽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老人躺在床上,身边亲眷环绕。
回想这一生,他其实并没有太多遗憾,如果不是七岁那年遇到了公子,其实他早已死了,是公子改变了他的一切。
从一个小乞丐到如今宛州产业最大、钱财最多的商人,他的人生已可堪称传奇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老人细长而消瘦的双手伸向空中,努力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抓不住。
下一个瞬间,老人的手松弛下来。
一代豪商顾泽,就此去世。
“阿泽,走好”雨中持伞静立着的年轻人轻轻的说。
顾宅里渐次有哭声响起,由近及远,从亲人们一直到寻常的仆妇,甚至到门口守卫的家丁们都忍不住的默默啜泣,顾泽一生待人亲切和善,治家持中严谨,人们印象里的顾泽,是一个总是微笑着的和蔼老人。
年轻的公子凝视着顾宅的方向,今晚他一直守候在这里,只为即将到来的重要时刻。
有风,忽然间无声的吹起。风声凛冽,带起一阵寒意。
随着这阵风声,老人的尸体上腾起一道青光,这道光冰凉却刺眼,守在老人身边的亲眷们都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双眼。
这道青光以诡异的弧度跳离了老人的尸身,穿过房顶,在雨夜里幻化成一匹巨大的青狐,青狐凝立空中,周身燃烧着虚幻的火焰。
忽然间,幻化的青狐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这匹野兽露出獠牙,前爪在空中不停的撕抓,向着一个方向低沉的嘶吼起来。
青狐视野所及的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安静的持伞而立,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显然是被这凭空出现怪物吓到了,她捂住眼睛,紧紧地依偎在年轻公子的怀里。
“玲珑乖,不怕”公子捏了捏小姑娘肉肉的脸颊,笑着安慰她。
话音未落,青狐一声凄厉的长啸,向着年轻的公子扑击而来。
公子却并不慌张,他扔了雨伞,对着巨大的光影野兽遥遥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破”年轻的公子平静的说,同时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言出法随!
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青狐在公子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的瞬间就被无边的巨力当胸击穿,巨大的光影野兽一声哀嚎,随即碎裂成漫天青色光点,四散在淅沥的夜雨里。
“收”公子舒展了自己的右拳。
青狐碎裂成的光点受到了吸引,向着他的手心汇聚而来,年轻人怀里的小姑娘此刻也松开捂着眼睛的双手,她仿佛忘却了刚刚的害怕,睁大了自己的双眼,好奇的看着逐渐环聚在公子手心的光团。
光点在公子的手心里飞旋着汇聚压缩,最终青光一闪,化成一枚小小的青色鬼面,面具头生尖角,双目流泪,若是仔细观察还会发现,面具的前额正中,第三只眼睛隐约可见。
年轻的公子抬起手,将这闪烁着青光的面具向着自己的心口缓慢的按压过去,面具在靠近他胸口的瞬间便平静的融入了他的身体。
从始至终,他都非常平静,直到那道青光完全消失,他的神态也没有什么变化。
“公子 玲珑困了”
“好的,我们这就回去”
年轻人俯身拾起雨伞,怀抱着小姑娘,缓慢的消失在了宛州的夜雨里。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名叫玲珑的小姑娘还总会习惯性的回想起这个雨夜,尽管她那时的她,已经是天下第一炼器宗派-七宝琉璃宗德高望重的宗主,但公子在她心中的形象却始终无人可以替代。
公子对她来是仿佛父亲一般的角色,替她遮挡风雨,牵着幼小的她走在人世间的漫漫旅途
“公子,现在你在哪里呢?”
她经常习惯性的这么说。
史载大秦建武七年,夜雨,星象异,莹惑犯紫薇,而宛州有妖灵现,有异人当空击斩至,于是苍生得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