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在幸福中的人们常常难以预料何时他们便会争吵,就像争吵中的人们常常难以相信就在上一秒他们明明还那样幸福。
回北京前,顾文徵特意叮嘱任寻:好好码字,天天向上;早日上交,杜绝拖稿。
任寻半真半假地试探:“那万一我要是……写不完了呢?”
顾文徵好一阵神色复杂,长叹:“那你还是保证质量为先。”
于是任寻立刻就很欢地点头:“不出意外的话,我尽量保证不拖稿!”
顾文徵回头找方从心:“这保证得也太没安全系数了。你这做经纪人的管管他啊。”
方从心无辜耸肩:“管不了。我都每天害怕他忽然抽风了又想推翻重写。”
说完这话的第三天,任寻就无比苦闷地在方从心的逼问下招供:“……我真的想……重写……”
瞬间,方从心眼前晃过一阵黑,真怀疑她也被言灵附体了。
任少爷说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儿了,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写不下去。就这么磨叽了整整一周,一个字儿也没写出来。
方从心终于忍无可忍,很崩溃地敕令:“你到我这儿来。我看你是回家过得太悠闲没压力没动力了吧。”
晚上下班的时候,方从心走到公司一楼大厅,就看见任寻乖乖地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翻杂志喝咖啡,从头到脚悠闲,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下楼来一样。沙发这种东西,人一旦陷进去了,就特别显腿长,偏偏这厮还很没有自觉,长手长脚地在那儿“招展”,再加上一副衣冠皮囊,惹得大厅前台的小妹们集体冲他露出花痴般灿烂的笑容。
这小子回家之后真是公子哥儿派头见长。方从心瞧着心里不免来气儿,上前去劈手就要抽他的杂志,没料想刚碰着书页的边儿,任寻就收手躲了开去。
这家伙原来早看见她了,故意装没看见和她闹着玩儿。
书页锋利的边缘在手指上划了一下,微微有些刺痛。方从心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来,捏住了指肚。
任寻似乎意识到了,慌忙丢了书起身拉过她的手来看,一面说:“快,我看看。”
指尖似乎并没有被划破,只是略泛起一道红痕。方从心郁闷地甩开他,忍不住埋怨:“就差跷个二郎腿了!你少爷怎么不干脆弄个大奔停门口往那儿一靠呢?多拉风啊,多帅啊,多有气派啊,多吸引小妹妹啊,是吧?”
“干吗有沙发不坐非靠车上?又不是车模来卖车的。”任寻立刻一脸“你小言看多了吧”的表情对她的这番逻辑进行了鄙视,瞅瞅方女皇脸色不太好,赶忙又小心翼翼腻上来,补了一句:“再说,我要真跟我爹那儿弄个车来开,你还不立马把我当一二世祖叫我滚蛋了……那我找谁哭去啊?”
方从心侧目看着这家伙那一脸贱兮兮的德行,恨恨地说:“你还觉着你不够二世祖的是吧?当年落魄潦倒的时候还敢说我是阶级敌人!瞧你悠闲的,哪里有一点瓶颈卡文了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出来春游的呢!”
话音未落,任寻已经乖乖俯首帖耳下来,可怜巴巴地瞅着她,眼神儿里写的全是:“陛下教训的是,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模样气得方从心忍不住又笑起来,狠狠拽了他一把,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嗔他:“走吧!别跟这儿丢人了!”
方从心觉得,她这辈子大概就是个操心的命了。任寻还没回家的时候,她担心他老这么跟他爸闹别扭不好,怕他将来会后悔;如今他回去了,她又开始犯愁,老怕这小子衣食无忧了就该死于安乐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何至于如此紧张,可她就是无法控制。
她把任寻拽回住处,才进门,任寻便扑糯米去了。结果大概是任寻回家住这阵子,身上沾了家里那只小哈的味道,糯米凑上跟前嗅嗅,就十分鄙视地转身甩尾巴跳开了,但凡任寻想要靠近,便很愤怒地龇牙咧嘴发出“哈——哈——”的呼气声,弄得任寻无比挫败,只好放弃地歪在沙发上,很哀怨地远望之。
方从心一把将猫捞到怀里,哼道:“叫你移情别恋吧,糯米不要你活该。”
任寻无言地看着她,俨然没力气反驳了,就摆出一副“你们就联手欺负我吧”的哀怨相。
方从心踹踹他,皱着眉勒令:“别跟条死鱼似的啊。好好想想你的文。”
“想着呢。写不出来你逼我也没用啊。”任寻郁闷地翻身缩成一团。
方从心问:“聊聊,哪儿觉得不对写不出来了?”
任寻闷闷地答:“跟你说没用。”
“怎么没用了?”方从心质疑,“以前不也帮你看文的么?”
“那是我的思路已经清晰成型了,写出来的β版,才给你看的,那叫内测。”任寻依旧闷着头,“就算是α版也不会拿给非研发人员看啊,别说策划案了。”
“呵呵,挺专业的哈。”方从心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
“我不是排斥你,是这个事情……”任寻仿佛在寻找措辞,顿了一下,翻身对上方从心的眼睛,接道:“写作是一件很个人的事,两个人的思维不可能完全在同一条道上,所以这个事没办法和别人商量,商量出来的就不是我一个人的表达了。我不会和人讨论不成熟的构思。”
“……好,那你自己想吧。”方从心回望着他半晌,呆呆地应了一句,抱着猫走到阳台上去。
五月的夜风柔软而凉爽,吹着很是舒服。糯米在怀里不安分地扭动挣扎,竭力想要亲近自然。方从心将他两只爪并拢抓住,端住他的后腿,看着他半推半就地把尾巴挂在自己手臂上。这个小家伙从北方到了南方,竟然也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水土不服,倒真是适应力强悍。
其实人好像也是如此,环境变了,便会很快寻找到新的生存方式,那简直就像是求生的本能。
她觉得有些烦躁不安。
她不太敢想,如果将来真的要和任寻过一辈子,生活会是什么模样。每每一触及这个,任寻那些孩子气的片段便会堆积在一起,那么特立独行,那么故我,就像一个眼中只有理想完全不顾存亡的殉道者。于是,那些令她感动的闪光开始让她不安,一面希望他不要变,一面又担心他永远这样。这种无法理清的矛盾反复在她心深处厮杀冲撞着,搅得她不得安宁。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要为这些事情发愁?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在为将来打算吗?
她忽然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叶公好龙。可这难道能够怪她叶公好龙吗?
她抱着猫在阳台上发了好一阵呆,轻手轻脚转回屋里,一眼看见任寻也发呆状对着笔记本电脑,完全不在状态的模样。小电的音炮嗡嗡地,全是洋鬼子话,方从心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最近大热的某美剧。她暗叹一口气,想要说点什么,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强压了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任寻又住回了方从心这儿。可是他仍然是一个字也没写,至少是方从心没看见。他开始画画,不用数位板和电脑,用纸、笔和油画颜料,画被他自称一点也不喜欢的油画,一张接一张地画,画完了就扔在地上,也不收起来。方从心完全看不明白他究竟在画什么,她只能看出颜色,他就像是在随心所欲的涂抹一样,不讲究结构,不讲究搭配,抽象的一塌糊涂,甚至涂得自己满身都是。那些大块小块的颜色,错综复杂地扭曲纠缠,触目惊心。
于是方从心终于忍不住上去敲了他的脑袋:“你能不能有点紧张感?你这个样子,我看着都着急。”
任寻抬头看了看她,“别急了,还没到截稿期呢,急也急不出来啊。我尽量努力不重写,好不?”他很无奈地如是说。
方从心把粘上身的糯米放回地上,轰他自己去一边儿玩去。她在任寻身边坐下,说:“就算你真的要重写,也比你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写好。你怎么就……一点压力都没有呢?”
任寻站在那儿,拿着画笔和调色盘,紧抿着唇,平直唇线窥不出弧度。他侧身安静地看着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那双眼睛宛若平湖,深得不见一丝波澜。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再辩驳,亦没有解释,满身的油彩几乎将他与身旁那幅画融为一体。
那画面是深色的,各种层次的蓝色交叠着,最终成了沉重的藏青。他拿起画笔,开始往上面涂抹金色,深深浅浅,一束一束地绽开来,一边涂一边哼:
Starry, starry night。繁星点点的夜晚
Portraits hung in empty halls,挂在空旷厅中的幅幅画像
frameless head on nameless walls,无名墙壁上无框的脸庞
with eyes that watch the world and can't forget。与你注目凡尘的难忘双眼
Like the strangers that you've met, 一如你所知晓的陌生人
all the ragged men in the ragged clothes,所有衣着褴褛的落魄之人
the silver thorn of bloody rose,血红玫瑰上的银刺
lie crushed and broken on the virgin snow。饱受蹂躏凋零方落雪上
他用一种恍如吟唱的语声轻轻地唱,唇角略微勾起,竟如漫不经心的嘲弄。
“任寻!”心尖猛一阵莫名刺痛,方从心几乎是吼了出来,难以抑制,她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拉过来。
力道陡然倾斜的画笔拖出一长条残破的金色,突兀地从画面中转折,一直扫到边沿,沿着相反的方向。
任寻静了一会儿,垂下执笔的手。他转身,再次看住她的眼睛,启唇仿佛魔咒未消:
Now i think i know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如今我想我已明白,你曾想对我说的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那许多,你为你的清醒所承受的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你是如何努力地试图予他们自由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re not listening still。可他们拒绝理会,他们依旧拒绝倾听
Perhaps they never will。或许,他们永远不会
他唱这首歌。歌声里,他的眼睛,就是那星夜中最璀璨的一双,闪烁着灼灼不息的光华。
方从心觉得不可忍受。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还是反抗或者挑衅?偏还要露出如斯眼神!“听着,如果你也想割掉一只耳朵再用一颗花生打爆自己的脑袋,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干涉你任何事。”她觉得自己在发抖,连嗓音也不可控制的打着颤。她深吸了好几口气,竭力让自己平复,又缓缓地接道:“但你如果不想,你必须弄明白你自己在做什么!你将来要怎么办?接下来要怎么走?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瞬间,屋里忽然很静。连糯米那只一贯捣乱的坏猫也不知躲去了哪里,无声无息。
任寻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清澈又深邃。
一种就快疯掉的感觉渐渐从方从心的血液里窜上来,只需刹那便贯通了全身。她想要大声嘶喊,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宣泄心中那无法言喻的狂躁。
可是她却忽然听见任寻说:“好。我去写。”他将画笔随手扔在画卷散落的地上,也不洗手洗脸,直接抱过笔记本来,插上电源。
他真的开始写了。不,于其称之为“写”,不如说是打字更加合适。他一刻不停地敲打着键盘,直到夜浓露上,仿佛连眼都可以不用眨。键盘在指尖用力地敲击下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落在四下寂寥的小屋里,格外刺痛神经。方从心看着他像个机器一样不停不休,浑身针扎般难受,想叫他停下,偏又无法开口。
直到任寻先一把推开了笔记本。“写完了。你要看吗?”他扬起脸看向她。
写完了……?什么写完了……方从心一阵恍惚,头脑一片混乱,僵直地完全无法转换。
然后她听见任寻说:“你不看吗?那我直接发给顾文徵了。”
“任寻!”方从心的思维比声音慢了一秒,条件反射地喊出这一声之后,她才想明白任寻这句话的含义。她疲惫地望住他,觉得从心坎儿到发梢都是沉的,终忍不住叹息:“你何必呢。你写东西又不是为了给我交作业的。”
“是啊,你也知道不是为了给你交作业。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不写不行,写也不行,你想要我怎么样?”话音未落,任寻已经猛将笔记本合上。这一下拍得太用力,“砰”得一声震响,吓得正独自在墙角玩闹的糯米飞快地就钻到了床底下。
这突然爆发的怒火吓了方从心一跳,有那么一瞬几乎还不回神来。这是第一次,任寻竟然这样和她说话。从前他们也不是没有争执,但即便是闹得最凶的时候,也总是他先低下头来,用沉静轻柔的嗓音求和。那样截然不同的嗓音……“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管你的事?要不是为你好,难道我还会有什么坏心吗?”她不由自主地便攥起了拳。她没有留指甲的习惯,因为老要敲键盘,指甲总是修的圆圆短短的,可即便是如此,偏还是刺得掌心疼痛,又松不开。她盯着他,又开始听见那种怦怦的声响,压得鼓膜发胀。
她站在他面前,从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瘦削的影子,听见他说:“你没有坏心,你只是……”他顿了下来,长久地望着她,仿佛正做着最后的犹豫挣扎。许久,他眼中的光芒模糊起来:“有些话我一直都不想说。我就当我从没发现过。可是……你其实还是不相信我吧?不相信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不相信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些事;不相信和我在一起会有未来。”
瞬间,胸腔里一阵紧缩,抽痛。方从心像个被人捉住了痛脚的刺猬一样,踉跄着不由自主地后退,几乎摔倒,只想蜷缩得谁也无法靠近。
是的,那就是她心底的脆弱,是恍惚之间连她自己也不愿碰触不愿承认的东西。所以她常常不安,所以她会害怕,所以她无法放纵自己与他相拥。从前,她总是告诉自己,禁锢她的是理智,没什么大不了,自欺欺人地装作不曾发觉,幻想自己应该引以为荣。然而现在,就是现在,皇帝的新衣如同单薄的遮羞布,就这样赤裸裸地被扯了下来,露出那些嫩生生的软弱无助。她只能像只忽然暴露在阳光中的蝙蝠,捂住眼,发出悲哀的惨叫。
她跌在自己围筑的死角里,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却风一般无孔不入地扑来,叫她无处可逃。“在你心里我依然还是个孩子,不是你寄望的那种男人。你总觉得,你比我成熟比我理智,你可以把我变成那种男人,总想把我变成你要的样子,但其实……”他苦笑着轻叹:“这样不行的,从心,不行。”一面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颊,却终于够不着了一样,又缓缓地垂落。“没能让你安心,我很抱歉。”他的嗓音彻底低沉下来,眸中涌动的潮水已成了难以参透的温柔。
“你什么意思?”方从心被灼伤般喊叫起来,从不曾觉得自己的声音如此尖利而狼狈,她说着仰面,浑身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牙关紧咬得生疼,剑拔弩张。她用眼睛死死地咬着他,做出最屹立不倒的姿态,心里却乱到跌跌撞撞,甚至已无暇自己究竟是在捍卫什么。她只是努力地深深吸气,下意识地,一字一字地说:“任寻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你要是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我这辈子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任寻也看着她,明明这样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却怎样也触不到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一声不响地离开。
可那一声大门关闭的闷响,还是弓声一样惊到了她。她觉得四肢无力,呆呆站在原地,一步也无法挪动。
她不知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终于醒还神来,慢慢地回到沙发上坐下。
他就像是最平常的出门一般,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有拿走,依然在沙发上闪着微蓝荧光。然而,却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在她脑海里冷笑,告诉她他走了,真的走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太阳穴一下一下得胀痛,整个人都晕沉沉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完全无法梳理,更无力回顾。她把自己整个陷进沙发里去,手边摸到台灯垂下的开关,神经质地一下下按个不停,像是在啃着自己的骨头,痛入神髓。
不宽不敞的屋子忽明忽暗,像个梦魇中的魔境。伴随着电灯“嗞嗞”的细微声响,那些散乱的画卷在明昧交替中愈发形如群魔乱舞起来,直到终于“啪”得一跳,一片沉寂黑暗。
就在陷入黯夜的那一瞬,泪水终于夺眶,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脑海中,却有画面,从不曾如此清晰地回放。
年前的漫天大雪里,他用那样温暖的怀抱拥着她,对她说:“以后再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