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猫换太子?”陆祚英脸色大变。
“不错,正是要用那车夫家的孩儿与你家儿子互换,将他交由陛下带回京都抚养。”王淳一答道。
“不可!”陆祚英摇头拒绝,说道:“我岂能用别人家的孩儿来换取自己儿子的周全?哪个孩儿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何况我与大通打小便是玩伴,如此损害朋友岂是君子所为?此事万万不可!”
王淳一似乎一早便猜到了陆祚英的反应,轻声道:“人生命理皆由上天注定,我等凡夫俗子又有几人是能够真正抗拒的?我当然知道做出如此行径对那车夫一家委实不公,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陆祚英的肩膀,继续道:“而且在来太湖之前,我已经将那孩子一家的命数细细推算过了,倘若他安安稳稳的在其父母身边长大的话,究其一生也终将庸碌无为,且多灾多难。然而若是将他与你家孩儿互换,由陛下接到京都去,虽说要远离父母膝下,却可因此得享龙运,做一世富贵之人。
而且更要紧的是,经我推演,你家孩儿运道多舛,生来便与帝王星遥遥相冲。如果流落京都的话,则势必抵挡不了紫薇帝运。只怕不出三年五载,便要夭折殒命,而你陆家也终将因此受到牵连。此中厉害,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淳一这番话虽然语气不轻不重,却如同巨石坠落清潭一般,激起了陆祚英的心头顾虑。
他很清楚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在占卜推算方面拥有着怎样的绝对权威!历经三朝,屡次为周家朝廷推演国运,趋吉避凶尚且不说,单是他那一身道行便深不可测,几可暗窥天机,隐隐有跻身地仙境界的趋势。
坊间更有传言称,天下相道之气共十斗,这位三朝国师便独独占了八斗!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怕只是一句玩笑调侃,也不得不让人细细琢磨,引为箴言。
王淳一见陆祚英神色之间已有犹豫,便继续说道:“适才我进你陆府之时,隐约见到后院上空有两股灵力缠绕,想必在我之前已有高人造访过了罢?”
陆祚英丝毫不惊讶王淳罡探灵望气的功夫,轻轻叹气点了点头便当是回应了。
王淳一笑了笑,继续道:“如果猜得不错,这两股灵力中,一股是来自某位佛法精妙的得道高僧,而另一股则是出自你家孩儿自身带来的先天灵力,对不对?”
陆祚英又点了点头,随即便简略的将慧难造访等事情说与了王淳一听。
王淳一一边听一边轻捻胡须,暗暗想道:“原来竟是慧难法师!如此看来,灵胎转世并非只有我一人察觉到了,连大迦叶寺的高僧们也已有所感应!”
等陆祚英说完了,他才继续道:“没想到慧难法师倒是与我想到了一块儿,都不愿意让你家儿子被送上京都。”
“伯父何出此言?”陆祚英问道。
王淳一道:“慧难千里赶来,耗费修为将你孩儿的前世神识封印,可不光是为了帮助他平安渡过少年,更是为他送来了一份天大的福缘呀!此中微妙,老夫不便泄露。
你只需记住一点,老夫与慧难费尽周折将张仲人送到你们面前,除了想让你家孩子学到真本事之外,更是为了让张仲人带上这孩子远离太湖跟京都这两个是非之地便是了。”
“伯父与慧难法师将张老前辈送到我们面前是何意?莫非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了的?”
陆祚英不知为何突然从王淳一的话里嗅出了一丝危机,后背蓦地渗出一袭冷汗。
王淳一一眼便看穿了陆祚英的心思,安抚他道:“贤侄不必惊恐,无论是我也好,还是大迦叶寺的高僧也好,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帮助你家孩儿渡过劫难,保他周全。但是因为此事牵扯太多,不能与你一一细讲。你只需知道我们绝无半分坑害你家儿子的心思便是了。”
陆祚英点头回应了王淳一,却是沉默着没有说话。倒不是说他真的不信任这个跟自己父亲相交了一辈子的长辈,毕竟放到谁的身上也不愿意自己家的孩子从一出生便被别人给算计安排好了不是?
何况还有一件事情,虽说陆祚英从来没有提起过,却始终耿耿于怀。那便是当年王淳一受了先帝之命排查妖星,连卜四卦后却都将卦象之意对到了他陆家头上来。
若非如此,那个钦天监的预言岂能随随便便就给坐实了,致使他陆家招惹来这许多麻烦?
虽然从根上来讲,他王国师也只是奉天子之命尽了自己的本职而已,但他陆祚英到底也不是圣人,如何会没有怨气?
不过说话又说回来,这个王淳一本就是一个长着玲珑心窍的相道高人,岂会预想不到陆家众人的反应?
似他这种已经能够暗窥天机的道行,其实早已不再为眼下事作考量了。掐指之间,百年之事尽在胸怀。他要做的,是拨乱反正,谋春秋大计。
所以他将所卜卦象一一细解给周家当朝,谁又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究竟是什么呢?
见陆祚英没有回话,王淳一也不去计较,自顾说道:“本来这些话是不该说与你听的,但是毕竟事关大周天下与你陆家一族的生死存亡,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置身事外。”
不料这头话音方落,陆祚英却笑了起来。只听他自嘲道:“哈哈哈,莫非我陆祚英半辈子碌碌无为,如今却要父凭子贵,受到这般抬举了?没想到跟我家夫人憋在太湖城里悄悄生了一个儿子,居然还能左右天下气运?”
王淳一也不去深究他这番话里的其他意思,摇头道:“不瞒贤侄,若非新帝登基坏了他周家的国运,致使运道崩坏,社稷将倾,又岂会有如今这些祸事?
本来老夫早该在先帝仙逝之时便退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了,奈何他周家文宗先祖曾在我少年之时于我有知遇之恩,年方二十便让我领一国国师尊位。
如今已历三朝,先帝临终前又再次将国运托付于我,所以老夫不得不鞠躬尽瘁,以报天恩啊!”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密室上方,继续道:“这些事虽是天机绝密,但老夫还是瞒不得你。实话与你说了吧,周家天下能否继续传承下去,如今只受两人左右。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便是你家孩儿!
按理来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趁你家孩子还未长大成人便将他除去,最次也要控制在天子身边以防生变。
然而我与你父一辈子深交,引为知己,终究做不出此等决定,所以才会星夜赶来,力求寻得一个周全的法子,好让两头都能避开劫难。”
“所以伯父便想出了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手段是吗?”陆祚英反问道。
“虽然不合仁义,但未尝不是一个两全的好办法呀!”王淳一答道。
“只要你家孩儿不入京都,便不会有性命之虞,你陆家也不会遭受灭顶之灾。只要这孩子今生不曾踏足东海,周家王朝便也不会有倾覆之危!用一个车夫家的孩子来换取天下和你陆家的安稳,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所以这便是你跟慧难法师用尽手段也要将张老前辈送到我陆家的原因是吗?只要我儿拜进了一剑宗门下,势必要随同张老前辈前往长白山修行习武,到时候你们再想其他办法将他一世都留在那边,不让他出东海,入京都,这所谓的劫难便化解了,对不对?”
王淳一捻了捻胡子,叹息道:“对,也不对。”
“何意?”陆祚英问道。
“说对,是因为这的确是我的想法。说不对,是因为慧难法师或许并未有此打算。总而言之,都是为了阻止一场浩劫发生。作为一个家族的执掌者,世伯哪怕没有说到这一步,你也应当有所考量了才对,不是吗?”
陆祚英再次默不作声。王淳一的话就像是颗钉子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头。
他说得不错,作为一个庞大家族的话事人,坚守自我固然重要,可家族的利益安危同样不容忽视。
狸猫换太子的手段虽然违背了他一贯的做人原则,但是如今大难将至,这又何尝不是一着弃车保帅的妙招呢?
对内,孩子是他跟挚爱之人来之不易的唯一血脉,且关乎着家族传承;对外,那是他陆家先祖带领一族前人为之拼命才安定下来的锦绣河山,你让他如何取舍?
于是在王淳一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阻之下,陆祚英终于还是低了头,同意去说服车夫一家以及自己的夫人,用车夫家的孩子与他自己的孩儿互换,以此来保全这个庞大的家族和周家国祚。
王淳一见他终于不再抗拒了,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便开始细细指导他如何用一些隐匿的手段,让那个车夫家的孩子嫁接上他陆家的运道,好以此蒙骗过那位心机深沉的少年天子,以及那群在京都城里虎视眈眈的钦天监官员。
等一切事情都交待妥当之后,这位老国师才起身告辞,重新将那张面具戴回脸上,变身成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白头老翁。
他在陆祚英的陪同下走出了深藏陆府地下的密室,然后在陆祚英的目送中只身一人越过了陆府高耸的墙头,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纵横交错的街道当中。
此时已近黄昏了,王淳一牵着一匹劣马混迹在进出城门的百姓队伍中,跟着人群渐渐离开了繁华的太湖城。
当他远离了城门正要纵马狂奔时,真灵塔那头却忽然闪起一阵白光,绵延不绝的剑意冲天而起,挟裹着汹涌凛冽的杀机。
他心头一紧,忙掐指推算,半晌过后竟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险些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他用袖子将嘴角鲜血抹去,回头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太湖城,心中升起无数感慨。本想要拨转马头再度入城,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喃喃道:
“没想到操劳一世,从来算无遗策,今番却被自己蒙了心眼……莫非这便是天意吗?罢了罢了……随他去吧,且看看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多久罢……”
说完,他便挥动马鞭,轻轻拍打到马儿身上,头也不回的向着落日的方向缓慢离去了。
清风微拂,残阳送来最后一点光芒洒到他的脸上,映红了他那一头的白发,也在他的身后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