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王干娘心情甚好,好之所在便在于她拾来一个天生丽质女孩,虽只得十二三岁,已出落得灵动喜人,日后定是个倾城美人。
不知这女孩从何而来,问也不答,只通报姓黄名雪梅,介日无话。喜的是她随身背负琴盒一架,每日无事便弹琴练指,料来必定出自书香门第又或武学世家。
这年月,多的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孩童,王干娘也不细究她的出身,不管她以前怎样,现在如何,将来自己是一定会把她培养成一代侠女。
她时时培训底下女孩,花销不菲,又是打点江湖风媒,又是在各地酒家马市租赁,更要联络各方英雄一齐除魔卫道。
纵有上供存项,不致入不敷出,但她已过四十年华,青春这口饭吃不长久,不免为以后出路着想。
没碰到黄雪梅前,她已在各地钱庄存有余钱以赡老,凭着昔日人脉,倒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但有一点不好,人旦衰老,手脚不便,那时节没有信任的人服侍,真个生不如死。
若找外人,说不得第二天便被沉尸江底,遭人把养老金卷走。因此她如今把黄雪梅当干女儿养着,就想有朝一日把她嫁入豪门,自家也有去处。
这一日,王干娘从普陀寺归来,她刚与此寺住持达成协议,每月奉上香油钱二百两,手底下一干女儿姐妹可到寺庙中礼拜上香,广修善心。
向来侠女是注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仅人要漂亮,更要温善体贴,时怀悲天悯人大慈悲,常备冰雪聪明大智慧。
不然又怎配得上动不动拯救武林甚至打救上苍的豪侠?
她的干女子们,纵然做不到悲天悯人,但做个样子还是行的,有了这样子,如同磐石打蜡,亦可谎称宝玉。
她的住所,是一庭三进三出围院,内衬水榭亭台,外镇雄狮麒麟,端的豪宅别院,香玉府邸。
归不多时,即有下人禀报,有一年轻俊客求见,王干娘问曰:“如何模样?”
下人答:“身着皂衣罗服,脚踏云波长靴,背负长剑,风尘仆仆,衣物带尘,脚底沾泥。”
原来王干娘下人早也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但有来客,只望一眼,便能知晓对方身价几何,是甚人物。
脚底沾泥,那必是双脚赶路,无有坐驾,衣物带尘,表明无下人整理仪容,风尘仆仆,更是说明此人没有闲暇整洁自身。
一个连打理自己外在形象时间都没有的人,说明他不是贫瘠就是太懒,太懒太穷的人王干娘都不想见。
因而她挥手道:“既如此,就说我不在,请他改日再来。”
下人却不去覆命,只道:“虽有冒犯,我觉得您还是见一见为好。”
“哦?”王干娘舒展身姿,换了个舒服姿势侧卧着,任由三五个女仆捶捏肩膀,揉顺眉心。
下人接着道:“这人虽衣着朴素,但出手着实大方,便给小人通告费,就有十两纹银。”
十两银子,足以在酒楼摆上一围,办个宴席,或买一匹劣马,四处去骗初涉江湖的无知少女。
王干娘来了兴趣,道:“那就快快请来,另传备厨房,整饬糕点,沏上碧螺春,我在偏厅见客。”
何志武被领进来时,王干娘早坐上首,下人端上茗茶,阵阵云烟升腾,桌上有桂花糕、枇杷露、炒蝉蛹,满室飘香和熏。
王干娘见着他模样,眼前一亮,起身迎客鞠福,道:“不知贵客远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何志武拱手还礼,道:“王干娘何须客气,我本乡野匹夫,当不得贵客。”
二人分宾主坐定,请茶已毕,王干娘笑容满面,就将脸上皱纹挤挨一处,道:“少侠仪表堂堂,定是名门之后,敢问师承宝地?”
何志武道:“却无传承,些许三脚猫功夫,不值晒尔。鄙人姓何,单名一个武字,这番来访,实有一事相求。”
王干娘咀嚼着他的别名,以她在江湖人脉,若有新晋侠士,定是第一波知晓,确未听过何武这号人。
有事央求就代表有生意可做,王干娘笑意更盛,道:“少侠有甚用到奴家处,但请直言,力所能及,定不推脱。”
“那就极好。”何志武道:“王干娘近日可是觅得一女,黄姓人家,十三岁年纪,标志可亲?”
王干娘心头一突,道:“少侠何出此言?莫非暗中窥视奴家住所?”
“实不相瞒,黄雪梅乃鄙人亲妹,日前走丢,在下特意出来寻访。”何志武说:“我知她在干娘处唠叨许久,一应费用,自有奉还,只望能带其归家,以解老人相思病苦。”
王干娘冷笑道:“何少侠,编理由也需编得通顺着,你一个姓何一个姓黄,如何是血亲?”
“此乃家事,本不便透露。”何志武“一咬牙”道:“我两人是同母异父,同胞生产。如此家丑,还请干娘不要宣扬。”
王干娘这时有种辛苦养猪被人白手牵走的肉痛,奋而挣扎道:“只你一家说,不可信,你如何证明与黄雪梅之关系?”
“这个简单,唤她前来一问便知。”何志武淡定自若,浑不似说谎。
王干娘硬着头皮传唤:“着小姐出来,有贵客来访。”
便在传唤间,何志武奉茶自饮,若有若无现出他手腕上一枚湛青碧绿翠玉环,抖动衣袋,金银撞击声清脆悦耳,恍有金光闪现。
这番动作瞧得王干娘阵阵眼热,不免思及,若真是亲兄妹时,少不得放人,那时只好多要些钱挽回损失。
不多时,黄雪梅出来相见,但见她果然落落大方,随身带个琴盒,那盒子五尺长,倒与她一般无二高,斜背与后。
王干娘上前来,捏住她手心问:“乖女儿,你近来瞧一瞧,可认得这位少侠?”
她手上特意使劲,其意不问自知,这点小动作如何逃得过何志武眼睛,他也不在意,任之由之。
黄雪梅全不像一般女孩子怯场怕生,只老老实实上前望一眼,面上就现惊喜之色,热切唤道:“哥,你怎么在这里?”
何志武揽过她肩头,道:“我出门找了大半个月,遇着有人说有个抱着琴盒的女孩被人领了去,便一路找来,天可怜见,终于找到人。”
王干娘看两人相认,木已成舟,势难扳回,只不冷不热道:“恭贺二位,破镜重圆。我本待雪梅如女儿,如今她有了亲哥,那便更好,明日奴家就遣车马相送二位返程。”
“谢过干娘美意,我们自走便好。”何志武揖手致谢,道:“小妹有破费处,请干娘告知,亦好酬谢,不令何某人做了忘恩负义之辈。”
“些许小钱,哪来破费?”王干娘将虚伪客套之推辞运用得炉火纯青,道:“只乞何少侠告知地址,日后也好回访。”
“贱乡道路多崎岖,不劳干娘脚程。”何志武脱手将玉镯摘下,呈与王干娘,道:“此物价有百两,不成敬意,还请收下。”
“的确不成敬意。”王干娘脸色说变就变,言语带上冷意:“这几日奴家用在雪梅身上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两,吃的是山珍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梨花大床,何少侠区区一只手镯,就想蒙混过关了么?”
她本只唬一唬对方,借势发泄心中不甘,哪想何志武点头应是道:“王干娘所言极是,那么我预备奉上三千两,不知是否足备?”
王干娘可对天发誓,她混迹江湖日久,何志武绝对是最水的一条水鱼。古语有云,见水鱼而不宰者,是一行大罪也!
她便道:“如此还算诚心诚意,这就拿来吧。”
“干娘可见过有人随身带着三千两?”何志武道:“明日一早,必送至府上。”
“那人现在可不能带走!”王干娘紧紧抓住黄雪梅手臂,生怕她不翼而飞一般。
“这是当然,明早以钱换人。”何志武挥手致别,转出王府。
时间推前五个时辰,何志武循着气机牵引一路赶来,入了这座无名城池,眉心感应愈发炙热。
他走走停停,来到王干娘府邸后院,见着此府庄重严明,进出无白丁,往来皆富贵,俨然大门大户。
天魔琴便在此间,一般富贵人家对武林高手毫无震慑,于他更如此。
这围栏院墙高不足二丈,只可防君子不能防小人,武林中人随随便便跃起一二丈,这般墙壁如视等闲尔。
届时有杂乱琴音幽幽传来,他起身腾空,翻越院墙,脚踏枇杷枝,青踪腾云步当真有腾云驾雾之本领。
他踩过枝叶,直遁上阁楼,那琴音从楼台处涌起,无章无序。
走到近处,却看到个瘦弱女孩跌坐弹琴,全没个指法章程,是故音成聒噪,吵人清净。
这架琴,首尾镂空,弦作七音,通体乌黑沉郁,正是天魔琴。据天魔散人所言,琴身截自一段沉水乌干木,经水浸火烤,斧劈凿刻。琴弦取南海银鳍金龙鱼鱼筋,七七四十九条鱼筋糅合成一条琴弦,随手拨动,琴音即通透明心。
如用真元催动,配合天魔八音指法,立地成作大杀器,无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攻破阵,皆无往不利。
这女孩不通指法,以目观之,丹田微微有股能量流动,内力十分孱弱,自然发挥不出天魔琴威力。何志武看她弹了一阵,直言道:“琴,不是这么弹的。”
“谁!”女孩骤听声音,自无边仇恨里回过神来,才惊觉身后不知何时站定一人。
她迅速抱起天魔琴,蜷缩至角落里,神情之间满是戒备。
何志武径直坐下,不使自己高大的身量对她形成压迫感,女孩果见放松一丝,他就问:“你是不是黄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