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震飞剑客,也不追击,合掌道:“多承相让,小僧侥幸胜了半招,得蒙领略施主高奥,深表感激。”
梅山剑客此时筋麻骨酥,内力凝聚不起,丹田空虚一处,闻言强嘴道:“你也不要得了便宜来卖乖,赢了就是赢了,比武不同赛赌,哪里有侥幸的道理?油嘴滑舌,莫不是想羞杀我?只可惜老朽纵横江湖,早不知脸皮为何物,你只除非拿杖打死我,别想我有一点羞愧!”
空相摇头道:“施主过虑,出家人慈悲为本,良善作门,扫地还惜蝼蚁命,岂可乱生害人心?”
他道:“只望施主记得口头约定,莫再来搅扰,若是来做客,小僧自当扫榻相待,念法迎宾。”
他提着锡杖,转身便要离去,又听梅山剑客冷道:“来得却走不得,和尚带命出城,未必有命回去!”
空相道:“小僧有手有脚,也不被人绑住,也不被人砍掉,如何走不得?”
半空中忽听一道宏大声音响起:“蛇无足能行,人有脚却难走,彼话虽非至理名言,此时但能灵验。”
空相闻声转去寻人,但见风波亭中漫坐一青年,形萧萧轩昂,貌棱棱俊朗,头顶峥嵘,枝秀于外,端的地阔天圆,一表人才。
古语云,人靠衣裳,佛靠金装。青年相貌稀奇,和尚不敢小觑,凛声道:“施主又是何人?想你我素不相识,往日无怨,近更无仇,因甚在此放撅?”
青年道:“小姓何,双字上志下武,从未更名改姓,行事只凭喜恶,我让你留下,必有驻足的理由。”
“原来是何施主当面。”空相也不认得他是谁,只规规矩矩道:“有甚因由,但请明说。”
何志武道:“我有一桩性命攸关的买卖与和尚做,佛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和尚岂能见死不救,见险抽身?”
空相宣号道:“未知是谁性命,如何去救,怎的有险?”
何志武拿手指点空相,漫声道:“命是你的命,要救只能自救,若论危险,倘无救赎的心,顷刻临头,如有扶危之意,自当逢凶化吉。”
空相绽放笑颜,却不见半分笑意,低低道:“何施主原来是爱说笑话的,小僧扪心自问,虽然体胖多膘,贪吃贪睡,但亦勤缀佛家正玄内功,不说长命百岁,也自知身体无恙,哪来凶险可言?”
何志武道:“你是无病无痛,心宽体胖,纵许你修成八九玄功,六道法相,终抵不住天灾难测,人祸凶恶。我来问你,既自诩精修佛学,火候必然不差,这一根禅杖有多少重量?”
空相把个锡杖晃一晃,环佩叮当响,遇风铃音翠,自道:“不敢瞒,有一百单八斤轻重,上山能拨草开路,过水可分流定身。若与人争斗,不敢轻使,磕着便残,汤到必亡。”
何志武道:“我而今就站着不躲,任你锻打,假使能伤我一毫,或令我皱一皱眉,就放你归去。否则,和尚性命在我手中,生死由我定夺。”
空相道:“这一锡杖下去,莫说豺狼,就是跳涧虎,震山犀,也须呜呼毙命,留尸不全。施主形体单薄,可比狮虎?莫不是像梅施主一般,嘴上说得好听,其实用计拖延小僧力气,使我精疲力尽,再谋利害。”
何志武竖起一根手指,道:“说不躲就不躲,只用这一根手指足矣。”
空相心存疑虑,不敢尽信,振一振环佩锡杖,抖一抖多脂手臂,止用了七分力,挥杖打去。
原来他留个心眼,深恐何志武使诈,是以用劲七分,尚余三分变化。若有变故,他或腾身挪移,或辗转躲闪,皆有后续接手,不虞对手机关陷害。
只望这锡杖击落,漫天飘雪中剖开一条通道,扫尽冷风,荡除积雪。呼喇喇响一路,杖头真个化作跳波劈海的青龙,当头朝何志武打去。
何志武果然履信,足下未动,身躯立定,凭着锡杖兜头罩落,只情伸出一根指头,点秋波一般抵去。
短短一根手指,碰上偌长一条锡杖,也不知锡杖是泥捏纸做的,还是手指铁铸银浇成,竟然两相抵平,互不相让。
一切风声霎然静止,杖上环铃骤然住音,和尚使力砸下,前面好似碰到高山厚壁,致使净法锡杖净散尽法度,伏魔僧人反被魔伏。
此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何志武道:“这根指头,便是大力金刚指力,和尚夸谈甚么佛法,乱讲哪般经卷。须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夸夸其谈,只是纸上讲兵,不见真章。还来还来,这次务必用出全功!”
空相和尚挣红个脸,既羞且惭,既惭含愧,深知自己轻视于人,犯了骄戒,生了傲心,有些惭惶不已。
他再度将杖比一比划,挽定虚空结,种下碧海根,捉离万全法,运力定禅心。暗暗地把精修二十载佛门玄奇内劲调动周身,度入锡杖中,令它绽放宝光,兀自震颤。
这一着,他运使十成真功,甩臂挥开,徒喝一声,密密里有些巴山虎长啸,霸原狮子吼,怒海金龙吟的意味。声波之剧,百十步外冰棱簌落,三里之内虫鸟偃息。
只看锡杖又来,还是照头猛劈,何志武只把手指晃一晃,腕口摇一摇,树指疾点。
落入和尚眼中,却看到他的指头迎风见涨,忽倏间摩天接踵,别样巨大。
如何大法?青天白玉柱擎空,架海紫金梁横波。若把天地当阔屋,天是青瓦红檐勾斗,地乃黑砖紫篱夯基,山峰成墙排列,星辰叠作窗台。
剪一缕云烟烘焙高墙,八节祥瑞,裁一支绿藤点缀明窗,四时常新。只是这般指头,化了雕梁,托着框架,充栋地基,撑天无边。
锡杖打落,撞上手指,一似点雨滴入湖泊,难翻波浪,二如杯土栽培大树,丁点无用,三比火苗窜烧釜鼎,无关痛痒。
这一轮,锡杖依旧落了静处,何志武指头巍然不动,和尚迸力争持,把个红脸挣得酱紫,不得寸进。
他顶着锡环,笑道:“此一招,又叫怒目罗汉指力,上可指天,下能伐地,抵住一根灯草儿也似的锡杖,绰绰有余。”
空相和尚的内力经过锡杖刺出,料想武林之中,能敌抗手者不超双数,纵使方正师兄当面,也能抗礼一二。
岂知他的功夫对何志武全然无效,内力一经挥去,有如泥牛入海,无踪无影,只是徒耗自己精神。
他坚持了片刻,又是无功而返,垂然道:“小僧用尽十成功力,还不能得,施主果然是要生死相逼时,唯有用那最后一招,名曰舍死求生,迸发十二成内功,向魔境钻,以死相斗,寻求一线生机。”
何志武道:“只管使来,一并接着。”
空相道:“杀招用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两不为美。僧死只当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以身饲虎,正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身臭皮囊,弃之无谓。但施主是个光明坦途的人,若有三长两短,却不浪费生命,暴殄光阴?”
何志武道:“结果只会有一个,不让你用尽手段,谅你也难心服口服。”
空相就告一声开罪,沉寂一颗佛心入腹,默运个搜肠刮肚之法,把内力运至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汲取养分。
只看他肥胖肉身以可观的速度收缩,慢慢兜起十月怀胎肚,拢紧猪臀大象腿,稍收双层嘟下巴,逐渐竟变得壮实魁梧。
他执了锡杖,挥一挥,好似空心竹条轻便,嗡声道:“南无阿弥陀佛,诸天菩萨金刚,弟子今日犯戒杀生,诚乃不得已为之,望乞佛恕!”
当下把条锡杖当禅棍,推金山倒玉柱,喷狂风卷吹空稻壳,倾泼浪侵吞浣溪沙,实实在在一记杖头扫去,霎时天昏,顷刻地裂。
这一记着实凶狠,何志武张开手心,略展一展腰身,轻拢了拢指头,真元催发,牢牢握住锡杖。
他本身自是无碍,只是脚下亭子哪里承受得住真气交迫,元力四射。那道道散逸出去的气劲,稍轻的如锤如瓮,些重的似陨似雷,把座风波亭搅得天翻地覆,山河破碎。
只看:亭盖驾风飞去西天,亭基陆沉碧落黄泉,亭柱簌簌成粉,亭栏灰飞烟灭,建时用它三罢五轮春秋,摧毁只在顷刻须臾之间。
和尚虽有勇力,到底境界还差了一筹,被何志武接过锡杖,真元催发,震裂虎口,即时撒手,丢了兵器。
你看何志武舒弄净法锡杖在手,那真元走心火,腾手生出一股火焰,好火!照天烧个窟窿,望地燎原百里,真金也怕此火炼,四海哪闻烈焰凶。
他把和尚锡杖用心火煅烧,只听汩汩流水之声漫流,一时三刻,就把一根百来斤银铁杖化为汁水,不成模样。
手中汁液,却不比沸汤滚水,高温如怖,挨着顽石冒青烟,覆住生灵削瘦骨,是为铁水银炼。
何志武把这团汁流尽意揉捏,长长抻练油炸鬼,椭椭搓合圆盘饼。
随手将之抛去,铁汁融了寒冬雪,惊得空相和尚战兢兢,说不出话。何志武及问道:“和尚若肯入地狱,我便如法炮制,先烧你皮毛衣,再化去筋骨血,后融了心肝肺,看你到了西天,能留面貌否?”
空相被他一吓唬,禅心乱了方寸,佛卷丢却云外,颤栗道:“我不入地狱,谁爱入谁入。何施主有话请讲,只要不折磨小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求必应,有应必灵!”
“这才像些话来。”何志武搀手将他扶起,轻声道:“听闻少林有一卷易筋经,乃昔年达摩祖师坐化遗留。鄙人心仪已久,只是贵寺严闭门户,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得观之。今日既有幸撞见高僧,想来是缘分到了,不知可否取出经来,稍借一瞻?”
有人说,倘使你要开窗,怕人拒绝,便对人讲要砸穿屋顶,那么人惧怕你造成大的破坏,就取个折中的办法,同意你开窗。
与自身性命比起来,一卷经书又算得了什么?和尚也是人做,不见得一个个大义凛然,不可侵犯。饿他三天也服软,刀砍脖子断难活,他也是人身凡体,怎敢就比别人精贵?
空相和尚哪里还有不应承的道理,只得点头同意。何志武即唤来梅山剑客,吩咐道:“你取绳索来,五花大绑了和尚,架着他上少林,寻着左冷禅,一同把经书取来,我且记你一功劳,日后传你益寿延年之功法。”
梅山剑客大喜过望,磕头拜道:“愿听尊主差遣,小人定竭尽所能,为尊主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