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牛犊,一身虎胆不惧豺狼,少年轻狂,浪漫天真未履人世。虎胆壮雄风,敢上九天摘月,履世人谨慎,过水怕湿耳鞋。
有朝气的永远是年轻人,江湖越老,反而胆子越小。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拥有的越少,越不在乎,年纪越大,越是惜命。
似一些帮派,爱招揽青年人,一看重他年轻力壮,好厮杀,二看准他头脑简单,易忽悠。
宽敞平整的官道上,常小贵卖力狂奔着,他的汗在流,他的血在滴,流淌的汗咸润了嘴角,滴落的血胭红了黄土。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呼杀喊住声不绝于耳,污言秽语乱飚,只差没拿石头摔来——他们是灰衣帮的人,与常小贵所在的污衣帮是死对头。
灰衣帮给人运石料沙土,衣服常扑灰尘,因而命名灰衣,污衣帮替人挑粪送香,终日与污垢为伍,所以叫污衣帮。
两个帮派地盘毗邻,以往倒相安无事。
最近灰衣帮的老大嫌运石赚得不够多,把主意打到污衣帮头上,双方为了争夺一口粪吃,频频厮杀。
常小贵攥紧手中砍刀,面上不作声色,心中实则开始后悔了,他不应该因为一时义气,替老大断后,最后落得被七八个人追杀的下场。
想起初入帮时,老大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无父无母,天生是个做侠客的料,多少大侠都是孤儿身份,白手起家,他常小贵注定时做大侠的人。
现在想想,孤儿未必能成大侠,不过污衣帮可以省下一笔抚恤金是肯定的。
绝境中,他始终谨记着帮派厮杀第一准则:钱可以丢,裤子可以掉,手里的刀一定要拿稳。
有刀在手怎么样都比手无寸铁强,至不济还可以拉个垫背的。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奔跑间,汗水打湿眼角,咸湿的液体迫他眨了眨眼,滤掉汗液后,他继续前奔。
忽而,好像出现海市蜃楼一般,他看到官道中央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拉车的骏马鬃毛鲜艳,四蹄如电,赶车的马夫戴着斗笠,鞭梢又脆又响,每在空中噼啪一晃,马儿便向前撒开丫子飞驰出去。
常小贵迎面跑去,顷刻间,听到车轱辘扎扎滚地声,他揉了揉眼睛,确定所见真实后,不由地产生攀上马车躲祸的念头。
他的想法还未落诸行动,就听到马车里有人说话:“老樊,停一停。”
车夫听话即刻拽住缰绳,他粗大的双手十分有力,竟把烈马生生扯住,急急刹住马车。
常小贵瞧得惊讶,心想就是污衣帮老大也不见得有这般神勇,一个车夫就有如此本事,车内人物非富即贵,顿时熄了偷爬上车的念头。
老樊停住车,欠个身,声音低沉沙哑,恭声道:“东家呼停,可是有事差遣小人?”
车里人道:“前有苍蝇阻路,去将他们打发了罢。”
老樊应一声,摘下斗笠,飞甩出去,迎头撞入灰衣帮追杀人众里,这斗笠灌以内力,沉如铅,硬过铁,打在身上,霎时间击飞数人。
常小贵听到身后痛呼声,不由停下脚步,扭头看去,即见车夫掷了斗笠后,纵出辕架,踩过马首,踏过长空,一跃五丈远,于漫空连挥数鞭。
他的鞭梢本是驱赶马匹的软鞭,彼时经内力抚直,打在手背,手骨裂开,打在手肘,肩肘脱臼,比之重锏猛锤好使。
灰衣帮虽有七八人,不过些乌合之众,粗浅把式都未学过,平时只仗着把子力气劈杀厮混,怎禁得住车夫一轮鞭笞,须臾之间,落败而逃。
击退人流后,车夫拾起斗笠,收好鞭梢,复回辕上,对常小贵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路边一棵野草。
他依然戴好斗笠,遮住面容,对车中人道:“几个毛贼,已经退去,东家可放心赶路。”
“不急。”车里那把声音提高数分,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常小贵左右看了看,不确定指了指自己,问道:“您在跟我讲话?”
“这里难道还有第四个人吗?”虽是在问,他的声调也不觉得厉耳,只是像一股暖风吹在心底,备觉受用。
常小贵颇有些局促,滞声滞气道:“我,我叫常小贵。”
“你过来。”马车小窗上天蓝色遮布掀开,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道:“让我看看根骨如何。”
常小贵虽有些害怕,不过想到车夫凌厉的身手,他们真要对自己不利,似乎也无法反抗,索性大方上前。
而后那只手落在他两肩、手肘、虎口等位置一番拿捏测量,后听车内人说:“不错,你的肩胛松泛,手肘灵动,是个好材料。我问你,你可愿意学武功?”
常小贵带着三分惊诧,七分惊喜,颤声道:“您说的武功,是什么武功?”
那人说:“也不是什么高深武学,不过你学了后,足以胜过江湖上七成的人,够你安身立命。”
常小贵毫不犹豫,纳头就拜,连声道:“愿学,愿学!拜见师父!!”
“你我萍水相逢,不需以师徒相称,如果有心,学成以后,不倚仗武功做坏事便罢。”那人道:“我传你的,是一式剑谱孤本,不能教第二人知晓,你须牢记。”
常小贵疾声道:“记得,记得。”
那人便出车窗递出一本藏青色封面书籍,落款四个刚正不阿金色字体“孤剑落穹”
彼时,车夫忍不住回头张望,常小贵欣喜若狂,珍而重之将剑谱藏在怀里,箍紧了手,生怕它飞走。
车里人把帘子放下,淡声道:“继续赶路,去太湖城。”
老樊再度扬鞭,驱马前进,将常小贵远远落下,一段路后,车夫左右念不通,似随口闲聊道:“东家心地善良,一路来多施援手,救人于水火,真乃菩萨转世。”
车里人道:“有什么话,直接便问,不用迂回婉转,婆婆妈妈不像男人。”
车夫见识过神通,不敢耍小聪明,就把数日积累疑惑问出:“小人斗胆冒问,东家似乎尤爱少年郎,途中多次传授武艺于陌路人,不合常理,因此求解。”
车里人不答反问:“你做车夫之前,是干嘛的?”
老樊道:“小人本是江洋大盗,因不慎露了行踪,被仇家索命,本该穷途末路,幸而遇东家解围,无以为报,只能出点力气报答恩情。”
“一报还一报,缘起缘还落,世事本无常,何处问天涯?”车里人念念有词:“有仇不报非君子,施恩图报真小人,我做事随性而为,坏事不怕报复,好事不求回报。你肯为我跑腿,是你性情实在,事后我必不亏待你。”
这张大饼画得太突然,老樊听得热泪盈眶,沉声道:“小人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不负东家教诲。”
何志武盘坐车内,老神在在,随口撒了个谎,丁点也没脸红,甚至运功冲关更快了些。
一路从武当行来,随手救了个江洋大盗当车夫,偶见一两个资质不错的,发本自创秘籍启蒙武道,他也算做了不少好事。
起码对被赠者来说,现阶段只有好处,而无坏处,至于他们练功有成之后,是被解剖研究还是开膛观摩,都还是太过遥远的事。
太湖城临近少林寺,随着水陆法会开坛,周遭武林人士闻得盛名,纷纷前往交汇,愈近城池,路上环刀佩剑人流亦逐渐多了起来。
十一月初八,老樊驾车驶入太湖城中,官道两边俱有队伍同行,富裕的香车宝马,贫弱的双足神行,有车的插上精旌,走路的挥舞幢幡,个个耀武扬威,人人扯旗作派。
那旗上,有写“扶正派”,有画“玉剑门”,都是些不入流门派,赶着盛会,来凑热闹,增长见闻,交流同道,如果能趁机跟少林拉上关系,自然好上加好。
此类门派中,多是些少男徒儿,少女弟子,随着几个拈胡老叟,葫芦道人,步入城中。
太湖城拥田千顷,流水万亩,居民数以万计,城中已形成自身一套商流,不拘是衣食住行,金铁买卖,皆有市场,端的热闹非常。
入城看,不说锣鼓喧天,也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各色人流交织,百般店铺迎客。
长街大道,窑砖铺路,屋檐四角,青瓦琉璃,布店牙行,漆红朱门,过往行人,昂首挺胸,果然有大城风范。
看市集内,艳阳红布,翠湖绿缎,样样鲜艳夺目,早春卧面,火烤羔羊,件件飘香侵味,悬剑男儿,胭脂姑娘,人人有气存神。
水陆法会还未宣开,城中已受感染,万分活跃起来,驱车直入,那会场所在,正立一块荒地上。
少林寺早早遣能工巧匠,搭建法台,平地起摇柱,一座比一座高,一塔险胜一塔。
场中,有二丈高的讲经台,有五丈雄的论法台,更有九丈九之峻,落座一尺见方的莲花法座。各台耸立,台下是枯竹铺就的席坐,可供三千人听讲。
这一次水陆法会,全称是“奠朱指挥佥事、武德将军、讳微山尊者,太湖城巡使、朱逢春万户,消灾解厄降魔驱邪极乐辩法大会”
临近会场的客栈均已客满,入住无白丁,往来皆负剑。老樊径把马车驶到地段最好的太湖客栈前,自有小二出来告他:“客官担待,小店客盈,打尖还可,住店却没房间。”
老樊也不理他,撩开珠帘,道:“这客栈破旧了点,能否入东家法眼?”
何志武道:“就它吧,有人愿让就让,不让便罢。”
老樊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东家放心,定能腾出房间。”他跳下车,九尺彪悍身躯极具压迫,唬得小二不敢阻拦,把客满的牌子收了,让路进去。
太湖客栈先进大堂,有三层阁楼,中间洞开天井透进阳光,布局明亮,老樊劈手揪过小二衣领,道:“带我去最好的房间。”
小二哪敢怠慢,一声不吭,软着腿挪步上玄字甲房,老樊打量一番,以他多年行盗经验来看,这房间装潢实算上筹,心中颇为满意,便放开小二,上前敲门。
响声后,门里有人问:“谁人敲门?”
老樊道:“朋友,有宗买卖与你切商。”
呼吸时间,他就听到房里一重两轻脚步声挨近,轻者分立两边门侧,重者正中开门,露出一张普通中年人脸庞,疑惑道:“阁下是谁?”
老樊摘下斗笠,以自认为最为得体的语态道:“鄙人姓樊,为人赶车,想请朋友把房间让出来,价钱方面好商量。”
那中年脸色倏变,狠狠将门甩上,咒骂道:“原来是个寻消遣的!”
两扇大门还未闭紧,老樊飞起一脚踢去,把门踢开,那中年似有预料,后撤一步,扬手打出三枚飞镖。
随后门侧两人跟着跳出,一左一右提刀纵剑刺来,三人配合得极默契,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对敌。
老樊马鞭上扬,套住房梁,提身躲过飞镖刀剑,空中连踢两脚,长腿似斧,将左右两人踢出房去。
中年人眼瞳骤缩,还待再发飞镖,老樊已落到跟前,徒手捏住他双掌,微微用力,顿把他的手掌捏成麻花状,痛得他双眼一闭,昏死过去。
房间中还有三五个人,电光火石之间不及反应,又见识过老樊身手后,一个个吓得不敢动弹。
老樊掏出一枚铜钱,强塞入中年人手里,道:“带他去看大夫,有多的不用回找,算赏你们的。”
几人欲哭无泪,拖着中年人踉跄奔出房间,跑个没影。不久,老樊再请何志武上来时,店家神色如常打扫完毕,房间恢复一新,只是转眼之间,换了一波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