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武见到冲虚道长是在金顶上,真武殿奉客堂里,左右献茶退下,堂上就只得四人。
冲虚居主位,凌虚侍左首,清虚侯右首,何志武坐客座,四人相互见礼毕,绝口不提山下布阵打杀的事。
凌虚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清虚把玩一串念珠,默诵真经,由得冲虚向客引荐,道:“何道友远来是客,舟车劳顿,定是口渴了,请茶。”
他把这茶盏双手奉上,何志武接过,却未发生什么暗中较量的事,只如平常主家献茶与客。
冲虚道长一指外间,道:“我这武当峰座,不敢夸口天下名胜,也有些粗景可观,野花散香,道友若无要事,便在山中逗留数日,玩景赏物,不负远行一趟。”
何志武道:“一路上来,也见灵鹤冲霄,也闻虎啸山林,只是有个东西心念念,不曾得见。”
冲虚道:“山上别无他物,所有东西尽在眼皮底下,不知道友遗漏哪样?”
何志武道:“一把威震武林,当世罕寻的剑,武当太极剑蜚声正邪两道,多少人渴求一见不得,我也很想见识一番,望道长不吝赐教。”
清虚就放下念珠,停了真言,道:“太极剑么?我也会耍,你想见识又何必劳烦师兄,我来便行!”
他作势要拔剑,被冲虚按下,道:“何道友是贵客,不得无礼,空丢了武当面子。”
清虚悻悻收剑,他抿一口清茶,却道:“道友从远处来,必路过山脚城镇,那镇子上也有千八百户人家,名唤武极镇。”
何志武道:“是有这个镇集,它跟太极剑有什么关系?”
冲虚不急着回答,反问道:“那镇上有武馆十七八家,教拳的武师上百人,在别的地方是见不到的这等景象,道友觉得是何缘由?”
何志武道:“武极镇挨着武当山,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也依附着武当名声,做些教头营生。”
“这是不假,只因此一点头疼。”冲虚道:“那山脚下拳师为了出名,整日守在山门,出口就要打败武当掌门扬名立万,老道一把老骨头,怎禁得住他们介日索战,所以干脆闭门不见,时常拒客。”
何志武道:“道长想告诉我,今日不宜切磋?”
冲虚道:“老了,打不动了,以后武林是年轻人的。你只管对外宣称冲虚老道垂朽,不堪一击,我绝不辩驳,动手比较也是难矣。”
何志武道:“小辈还做不到这般厚颜无耻地步,道长欲意如何,还请明说,否则恕怪我强行出手。”
冲虚静默,轻敲桌面,一旁凌虚便道:“每年上武当撞门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他们无一不是无名小卒,输了了不起再来一场。若是掌门师兄下场,赢了可耻,不慎输个一招半式,武当名声自此一落千丈。”
他晃了晃脑袋,道:“怎么算,这都是一笔划不来的买卖,有出无进,百害无一利。”
“不过。”他又道:“何道友不是无名小卒可比,日前败了古今福岳不群,不消多久,名声必传遍武林。以一人之力挫败东厂华山,你的名气已然够大,武当派,不足道哉。”
“原是添头不够,我晓得了。”何志武听出他话中玄机,道:“我想借贵斋宝处笔墨一用,只需笔一根,纸一叠。”
这个要求举手之劳罢,武当属道教,少不得画符作法,抟砂炼丹,可不仅是习武强身所在。
冲虚即吩咐弟子去取文房四宝,抬一整张书桌上来,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只看,有狼毫笔、羽鹤笔、细毛笔,有浣沙墨、浊池墨、石岩墨,有竹黄纸、草青纸、桨白纸,有山水砚、双峰砚、枕戈砚,详详细细一十八件。
十八件事物,张张含香,支支透亮,盏盏沁黑,台台沾墨。含香的纸硬挺,透亮的笔圆直,沁黑的墨深沉,沾墨的砚柔滑,无一不是名贵事物,足见武当财力雄厚,起居优渥。
何志武自双峰砚上取过一支羽鹤笔,沾了浣沙墨,下笔在草青纸上洋洋洒洒、笔走龙蛇著作起来。
一旁有童子侍奉,一个研墨,一个换纸,不着泼墨洒出,不使笔迹断痕。他便一气呵成,腕动妙语落,手来玄机奥,写下一篇武经道书。
这却是一篇无头无序的文章,落笔有千二三字,以简练的笔锋,叙尽他对剑道理解,述出剑法奥秘。
写毕一篇,笔停墨干,青纸虽厚,他的笔锋仍透纸背,映入桌面,冲虚赞道:“道友好笔力,透纸而不破纸,比人暗劲穿豆腐碎石砖更见高明。”
何志武笑道:“还有更高更妙的,请道长过目。”
他把这一篇无序文章送上,冲虚三人接过同看,先是凝目,后皱眉,随后展颜,不时发出啧啧称奇声,愈看愈见开怀,笑容频现。
他们哪个不是双鬓斑白,横纹遍颊,年纪最轻的清虚也近花甲年岁,三人阅历之丰富,见识之广阔,当属大师级人物。
单以剑术来说,武当剑未必输华山,只是近来华山派在江湖走动频繁,名声偌大,武当安居一隅,声名不显罢了。
何志武这一篇见解,融合了诸多剑术妙语,言词犀利,虽剑走偏锋但能道出剑法奥意,犹如庖丁解牛,对剑道的阐释入木三分。
绕是以武当三老的见识,也不得不承认此篇文章乃上上乘,寻常武人得之修习,不需三五年,即能跃身一流好手行列。
冲虚看罢,放下青纸,道:“文章鞭辟入里,玄之又玄,妙中更妙,不知道出自哪位高人手笔?”
何志武道:“高人不敢当,小可就是。”
冲虚顿惊,道:“真是道友所著?这一篇文,称之剑道真解不为过,凭着它,足以开宗立派,传碑立像。”
何志武道:“惭愧,小可至今不婚不娶,无儿无女,更遑论开门授徒,只恐误人子弟。”
“道友过谦了,以你天纵之姿,卓绝修为,只要金口一开,登门拜求的人如过江之鲫,不怕不来。”冲虚道:“若无意向开门收徒,武当大门随时向道友敞开。”
“多蒙错爱,诚惶诚恐。”何志武客气道:“除却这一篇剑诀,在下胸中还有拳术一门,掌法一门,轻功一门,暗器一门,腿法一门,自卖自夸,欲编个武记总纲,拿做抵押,向道长请赐。若输了,总纲归武当,若侥幸赢了,只有个小小请求。”
冲虚道:“请讲。”
何志武道:“听闻武当藏书阁收揽天下四成武学,神功仙法无数,不才斗胆,欲入阁中一观。”
冲虚沉吟着,咐道:“问题却也不大,但有个事要事先讲定,藏书阁有三层,一二层任道友畅游,三层非客居所,只成为武当门人罢。”
何志武欣然道:“一二层也足够。”
他主意已决,话也说尽,冲虚叹气,缓缓起身,道:“你意甚坚,老道不能再推让,否则成了不知好歹。不过这里却不是操弄刀兵的地方,且随我来。”
四人出了真武殿,直向后行去,武当金顶,除了竹篁松劲,葱郁白苍的景色,竟也有些园子。
那园子,有菜园、药园、禽园,俱用篱笆木桩围起来圈养,备有弟子看守打理,菜园青青,药园杓杓,禽园跃跃。
菜园子里,四时青豆爬黎藤,紫嫣茄子吊架步,金锤南瓜堆满地,绿头韭菜排成行。姜葱蒜辣人,茴蔻桂回甘,花椒结粒,红椒成条,青椒作圆,各有千秋,辣味一般。
药园子中,掩土党参错认萝卜,椭圆茯苓莫作红薯,凤眼有草实像巴豆,黄精连诀疑是沙姜。甜淮山,苦黄连,哑巴吃了有嘴难言,酸乌梅,咸茱萸,百般滋味男女苟同。
禽园子内,落地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鸳鸯戏水浅塘间,误把白鸭当孤雁。呆头鹅,羽翼渐丰飞不起,肥膘猪,四肢健全跑不快。诸畜皆困樊笼内,众人亦在天地间,难挣五行外,难消六道灾,
转过三处园子,向后还有漫山果林,红艳艳铺满天,金灿灿据了峰,一片丰收美景,喜从心底来。
真武殿后过两箭地,拧过石岩,忽见一条瀑布悬挂山头,白练披挂崖下,流畅一座幽潭清净。
湘潭岸,一间矮房,矮房内,一张木床,木床边,一口黑锅,黑锅下,一束柴薪,舍此之外,再无它物。
冲虚道:“这里是老道修身养性,戒嗔戒躁之所,方圆百千丈,无有人来,可以放开手脚施为。有两位师弟见证,老道技差输了,绝不敢赖账。”
他卷了袖口,走到一边,却不见何志武跟上,奇道:“道友还有疑虑?还是垂怜道人腐老?”
何志武道:“以冲虚道长灼见,若苦斗一场,你我谁可胜谁或负?”
冲虚道:“不敢托大,当在五五之间,应当说,老道还输一筹哩。”
何志武道:“我想道长即使老而弥坚,身板硬朗,毕竟年事已高,不宜大动干戈,刀剑招架,难免伤了你我和气。”
冲虚立刻明白他意思,道:“你想文斗?”
何志武点头,道:“如果拼内力斗剑术,剑去枪来,岂有不见血而回的道理?况且真气一发不可收拾,人体脆弱,易有损伤。我们今天不以功力分高低,只用技巧辨粗细,如何?”
冲虚无不答应,道:“道友想如何区作,只管说来,老道接下便是。”
何志武道:“只有一人出题,必然有失偏颇,出题者定占据优势,以长胜短,不足取。不如我们各出一题,若持平,则由清虚凌虚道长作中介,再出一题,做最后考校。”
清虚凌虚没有意见,颔首同意,冲虚便道:“道友是客,主应礼让,请先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