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崖难进易出,何志武别了任盈盈与蓝凤凰,拿着帖子一路通畅,出了山崖,渡船过水泊,径到一处瘴密林。
岭南多树,南疆瘴热,不拘是荒山野地,还是人家庭院,皆有果树生长,时值深秋,更见硕果累累。
只看这林子深处,渗红樱桃,惨绿芭蕉,渗红樱桃映日光,惨绿芭蕉偷玉碧,芭蕉叶下栽新培,樱桃树上结嫩枝,一片盎然生机。
再看那山,遍野跑猞猁,满地窜狍獐,草动雀鸟出,歌深黄莺脆,漫山舞风姿,所望皆活泼。
影影树树之间,花草逐绿之内,条条投影在黄泥,映出各物纤细苗条的影子。
何志武骤然停住,斗笠轻摇曳,地上影子随风摆动,他注视着自己颀长显瘦的身影,倏然开声道:“出来吧。”
一场过堂风掠过,回应他的只是漫山草语风吟,风也萧萧,树也瑟瑟,莺歌动听,只是少人声。
他又道:“你不出来,我唯有请你出来罢!”
四下里还是动静全无,仿佛他只是对虚无空谈,庸人自扰。
何志武稍等了一等,摘下斗笠,轻展臂力,随手随掷,那斗笠经他巧劲投去,恍如刀光锋利,刺入地面影子中。
所击处,明明是软松黄土地,偏偏发出“铿!”一声,金铁交鸣,火花闪现。
而后影流浮出黢黑身躯,手中利爪抵住斗笠,堪堪挡住他的斗笠飞击,吊长的眼皮阴沉下来,用生硬汉语道:“你,不应该,这么做。”
何志武道:“你尾随我大半天,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影流酝酿着词汇,语气稍顺,后道:“你不应该帮助任小姐,与圣主为敌,跟找死差不多。”
他的嗓音尖锐:“你就算发现了我,也不应该叫破我的行迹,这样做,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何志武饶有兴致,道:“哦?你现在打算要杀了我?”
“本来我不应该动手。”影流说:“你告诉我,交给任小姐的是什么东西,我考虑,放你一马。”
“无可奉告。”何志武道:“我反而对你的遁术很有兴趣,这样吧,你将一身所学献给我,我饶你不死。”
“荒唐!”影流顿怒,撕碎斗笠,斥道:“我们大瀛洲忍术千变万化,岂是你区区中原土狗能揣摩的,你这么想见识,我就成全你!”
他一投身,又钻到影子里面,何志武纵步过来,在原地影子上踏两步,未见异样,竟与普通阴影一般无二。
但他分明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钻了进去,顷刻之间,影流是潜入地底,还是飞速逃离了?
从他的诡异能力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东瀛忍术确实有潜影藏踪的超凡异力,二是影流通过光线变化欺骗敌人的眼睛,进而骗过大脑,使别人产生一种借影遁形的错觉。
假如是第一种,这门忍术也算是异术奇珍,他势必要捉住对方拷问出来。若是第二种,只是障眼法罢,不值得深究。
要验证是哪一种,交手一番即可。
何志武只站在原地不动,由风拂面,任影徜流,只看四面草晃,八方树摇,影影绰绰间,窸窸窣窣声越发频繁,好如风过竹林,响彻龙吟。
影流隐匿的技巧十分高明,起码何志武拿肉眼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是若有若无的杀气及频密的声响围绕,昭示着他的存在。
这般声音,又轻又快,好像同时有十人八人在踏步疾行,不住地环绕何志武身周十丈范围。
何志武也不心急,便站着,任由他如何动作,只静候对方出手。
约五个呼吸后,影流实在忍不住,潜行到身后,猛弹出手上飞爪,挠抓何志武后心。
他爪子刚刺出,何志武已听到风声,探手一捉,将利爪拿在手心,略一较力,影流半个身躯都被扯将出来。
他心中微讶,情知正面打斗不是自己长项,力气又不如别人大,夺不回利爪兵刃,索性解开手腕套索,丢了爪子,复缩回影子内。
何志武空得一副爪套,运真元一握,精钢铁铸在他手里软糯如泥,稍握拳,随意将它握碎捏烂。
影流在暗中看得惊骇,更不敢冒头,只藏得更深,连杀气也收敛了。
何志武干脆盘坐下来,用语言打击道:“你们扶桑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土,就应当遵循本土礼仪教化,而不应该仗着些微小道助纣为虐,岂不知中原大地人才繁茂,论起武学,还是你们的祖宗。在此霍乱,只是自取灭亡!”
影流竟回道:“中原人自己内斗更加厉害,龌龊的人比最卑鄙的武士还肮脏,你也是争夺权利的小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他的声音飘忽在前,倏骤左右,显然他还没有千里传音的功力,只是利用影子飞速移身转位罢了。
“并非指责,而是告诉你,跟着东方不败,没有好结果。”何志武倾听一番,忽拍地而起,凌空旋身,折下一根剑草,跳转到后方,斜指一株苍劲古树,道:“你这小小的戏法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出来吧。”
影流再未回嘴吱声,也不现身,只当何志武唬诈他,要诱他真身现形。
踏踏声响愈近,何志武默念三息,手腕微抖,真元迸发,以浅草切断古树,轰然一声倒树枕戈,影流的身形恰被气流吹飞出来,再藏不住身。
他惊骇欲绝,把身一投,又要钻到一旁树冠阴影下,被何志武早一步赶到,揪住衣领,使劲扒拉,便把他一身袍子扯下来。
宽大衣袍下,是一具纤细羸弱,骨瘦如柴的干瘪躯体,如果不是下体浓墨体毛以及胸脯微微隆起等成年体征,这具身躯就与小孩无异。
他,或者说她,失去了衣袍,惊恐不已,如被定住身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何志武把她袍子丢在地上,对其女身男声毫不诧异,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忍术全在衣服上面。”
影流捂着下身遮羞,幸还有面罩挡着,不至于让人看到她通红的脸,随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忍术名叫暗影千流,在东瀛亦是首屈一指的武学,暗影指此门功夫需在阴暗角落里方能施展,千流却是对行步错落的要求。
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分别染了墨汁、梧桐液、章鱼水,黑里套乌,乌中透暗,天然隔绝了部分光源。
若是晚上,人穿上此衣夜行,当真能做到无影无形,在白天要想别人看不到,就需要施展暗影千流的秘诀。
当她以极快的频率飞奔在阴影各处,借着衣料颜色,加之速度够快,别人的视线便追不上她身影,造成一种隐匿效果。
这般速度,要快到一个极致,她为了练成此忍术,特地敲碎了自己两根肋骨,使上身更瘦更扁,才堪堪竞此神乎其神的功夫。
彼时衣服被何志武一手抓破,浑身忍术自然无从发挥。何志武反问她:“是东方不败派你过来的?”
她索性把眼闭上,横脖子道:“被你抓到是我技不如人,要杀就杀,休想凌辱我,更别想从我这里问出东西。忍者,视忠诚如命!”
何志武将笑不笑,道:“你误会了,我对小孩子没有兴趣,更没有随便取人性命的习惯,只是让你回去传一句话罢了。”
影流微微睁开眼——当然,睁不睁区别不大,反正都是眯成一条线状,看不到瞳孔。
如果可以活,谁又想死去,纵使死得光荣悲壮,也不如苟且活着。她忍不住细心听何志武讲话。
“你回去告诉东方不败,如果他只有这点本事,还妄谈什么宏图霸业,一统武林也是空话,不如趁早回家种红薯好些。”
影流听得他狂言狂语,心里轻忿。东方教主在鬼门八人众眼里向来是当世宗师一流的人物,到了对方嘴里,贬得一文不值,当然有些心气不顺。
大约在去年春天,丰臣秀吉携大势击败东瀛岛上七成蕃部,隐有霸业天下的趋向,鬼门八人众作为忍者组织,效命于明智光秀,正是被如日中天的丰臣部击败。
作为败者一员,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破腹自杀,以血明志,二是忍辱偷生,背井离乡,远度大洋。
在生死面前,八人众选择后者,历经数月海上漂泊,折兵损将,终来到中原。
自踏上这片土地伊始,他们沉寂的野心又熊熊燃烧起来。
只因鬼门人发现这块土地实在太大,向里走了二三百里,方知此地不过一洲一府之一隅,而纵观大明王朝,足有三百七十多个州府,他们所处不过极小极小的一片土地。
就算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东瀛来客也想不出来中土到底有多大,只知靠双腿恐怕三生也走不完。
最主要的,在于他们发现当地人普遍羸弱,且没有反叛竞争意识。中原百姓向来懦弱,不到刀子抵心口不会反抗,又经常窝里斗,浑作散沙一般。
靠着他们的忍术,要在这里称霸一地太过容易,他们欲在此发展教众,积累人口,待时机成熟,再杀回东瀛,称霸扶桑一岛。
可惜八人的好日子仅有两个月,美好的幻想在引起当地教派日月神教注意后便飞灰湮灭。
影流尤记得那一天,东方不败赤手空拳,身不披甲,掌不纳兵,孤身一人独闯入门,轻易击败自己八人。
他们的忍术幻术遁术在他面前不堪一击,东方教主击败八人后并未下杀手,反而给了他们一个发展野心的机会。
只要鬼门八人众依附日月神教,替他办事,日后待他事成功竞,举手之间,可助八人重返东瀛,夺回天下。
因而八人与他定下契约,鬼门人众听从东方不败调遣,为日月神教扩张强军出一分力,替自己谋个未来。
影流见识过东方不败的武功谋略,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因而道:“你是什么人?敢这么侮辱圣主?”
何志武笑道:“你就告诉他,我姓何,十二月初八,大寒,我在华山之巅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