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坡,正见何志武倚在树上乘凉,便解开荷叶包肥牛,纸袋装羊腿,取下腰间酒葫芦,手抛上去。
葫芦里是他刚打满的浊酒,虽不甚醇,但胜在够烈,可治馋虫。
何志武拔开塞口,晃了晃葫芦,酒香飘出,耸鼻闻了闻,摇头道:“这酒太次,只能解渴,不可尽兴。”
他仰头倒酒,白醪奔流疑飞瀑,性烈如火滚入喉,纵不比琼浆玉液,也堪金杯一醉。
何志武咂吧嘴,粗砺谷物抵喉,复将葫芦还给令狐冲,看他一口闷下,这村酒一路由喉咙烧到肺腑,令狐冲迷醉于酒酿熏陶之间,眯着眼,拄剑当空,好不陶醉。
吴天良共给了他三锭金元宝,现下他手上还有两锭,一锭买了酒肉,他便已满足,就把两锭元宝递与何志武,道:“多蒙请客,这多出来的物归原主。”
何志武道:“我记得他给了你三锭,现在还剩两锭,莫非一只羊腿一壶酒就值一锭金子?”
“原本是不值的。”令狐冲微吐酒气,道:“不过茶棚老板找不开如此大数额,也就便宜他了。”
何志武晒道:“令狐兄可知当今市价几何?”
“在华山唯有练功,伙房的事我却不管。”令狐冲道:“不过我想金元宝价值应当不低吧。”
何志武道:“而今大明物价,一个馒头值二铜板,八百九十六铜板当一两白银,四十八两白银当一两黄金,三两黄金换一两赤金叶子,这样你算得明白么?”
令狐冲望着吴天良赠送的赤澄澄元宝,掂量约摸有一斤八两模样,道:“这么说我花了几百两买一只羊腿?不是做了天大水鱼?老板可真会做生意。”
何志武却不认同,道:“他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再看这元宝有什么不同。”
他说着,手上略用劲,登时将两锭元宝碾开,令狐冲看来,只见手内元宝中空,内里非金非银,而是灌了泥煤,表面涂以金粉罢了。
令狐冲骂道:“他娘的,吴天良真的无天良,连救命恩人都骗,改天撞到他非教训一顿不可!”
何志武笑吟吟道:“你这却是骗人终被骗,不是我们诓人在前,怎会被人欺骗在后?不过幸好,该你喝的酒一滴不少。”
令狐冲跟着笑了,狂饮狂言:“前人云者,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刀架身,百算终成空,有酒便好,有酒便好!”
他囫囵吞了卤肉,匆匆撕扯羊腿,果了腹,但觉精神焕发,百骸生力,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二人趱走,须臾日月转,不觉白驹过,红轮西沉,银盘东升,万点星光镶嵌碧空,千朵白云陪衬苍玄。
令狐冲认得旧路,至夜半时分,赶到染坊外,隔着许远,只看远处房屋黑沉,不见灯光,独一帘星光披挂窗台,不闻鸡鸣狗吠,难辨一丁人声。
兴许屋里有人,但已入睡,兴许无人自空房门,他不能确定,正打算进门一探究竟,却听何志武对他说:“你在此等候,勿要打草惊蛇,我先进去一看。”
他自知轻功及不上对方高明,便留在原地,望何志武脚步恍动,黑夜中宛如枭鸟,一袭青衫抹流影,百十丈距离眨眼即至,纵入染坊中。
左右等了一炷香,还未见何志武出来,令狐冲不禁担忧。以他的判断,何志武内力火候深厚,至少与师父在伯仲之间,武林之大,已没几个敌手,怎会久留不出?
正思虑间,忽见一条黑影跳出染坊,周身上下一点白色也无,若不是落地发出声响,自己未必能发觉。
他转念动,横身移出,一手搭向黑衣人,口中大喊有贼,预作提醒潜入屋子的何志武小心提防。
那黑衣人就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令狐冲没喊话前,已反应过来,向后一折躲开搭手,趁势擎出长剑,背着身,一式夜叉探海前出后发攒刺。
令狐冲早有防备,望他长剑锋芒毕露,来速甚疾,自己就向后跳出,避开锋芒。
这一跳委实超出预计范围,本来他只要后跳五尺,不想没控制好丹田内力,跃过八尺远,与黑衣人隔了两个身位。
对方一剑无功,也不追击,只抬脚就走,不欲逗留,令狐冲心念华山上下众人安危,只不知这人是敌是友,哪能放走他。
即刻迈步直追,往昔华山轻功他也用得颇为应手,今天有左冷禅寒冰真气傍身,更如有神助,只一个纵掠,便赶超黑衣人。
他使一招华山正宗“径剪枯荣”旁削黑衣人右臂,乃剑宗招式,立意拿下对方盘问清楚。
却听黑衣者面罩下轻疑一声,收住剑不用,只并指作判官笔点穴,分明瞧准令狐冲招式里三处破绽,一指点中他肘部麻筋。
令狐冲霎时拿不稳剑,眼看佩剑将脱手,他灵机一动,想起风清扬所传独孤九剑,乃从败中求胜,破招衍活势,顿运一招离剑式。
只望他掌心催生内力,收束长剑,牢牢吸附着精铁之物,一气贯之以御,就如有牵引,回剑上撩。
这一招神来之笔,出其不意,惊得黑衣人连退三步,一卷书册自他怀抱里掉出,争执之间,无法分心去捡。
令狐冲终究还是差了些许功力,离剑式上撩,回身转月,仙女照镜,黑衣人把头昂去,只撩破他遮羞面罩。
二人前后过了两招,不过数个呼吸时间,屋内人被令狐冲喊声惊醒,已然掌灯明火,就听脚步声连连,松油盏焜焜,半间染坊都活跃起来。
黑衣人断声低斥道:“冲儿,还不住手!”
令狐冲听着声音耳熟,按着星辉就残灯打量,只见黑衣人正是自己师父岳不群,讶道:“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此事一会再说,冲儿,你先进屋,不要对人说见过为师。”岳不群俯身拾起书卷,万分叮咛道:“这是关乎华山存亡的要事,你一定不要漏嘴,否则日后唯你是问!”
他掸手阐去书卷轻灰,令狐冲目光随他动作落在卷子上,隐隐有些眼球,只是背着看,看不出其中内容,一时想不起来。
他还想再说什么,岳不群已经匆匆投入黑夜中,不知去向。
这时堂屋灯火明亮,屋内众人逐一醒来,披上衣裳,噔噔下楼。令狐冲前次来是由窗口入,还未走过正门。
今次又没外敌守候,既然师父在此,且吩咐他入屋,他也没甚担心,收了剑,轻扣门环。
再看岳不群,返回房中,寻着桌案,摊开卷子,也没空隙查阅内容,急急拿出影纸石粉,铺一层纸,洒一道粉,把卷中内容尽数拓入纸上。
外边脚步愈密,灯光逐盏亮起,影了一纸,还剩大半内容未印,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
楼下闻听得古今福号令随从开门纳客,搜查贼人,他再不出去,恐生嫌疑,遂悄开房门,巧见弟子陆大有从走廊过。
岳不群招手轻唤:“大有,过来!”
陆大有耳闻密言,看师父神色隐秘,行踪静悄,也便蹑手蹑脚猫步过来,随他入房。
岳不群整束书卷,稳扎稳捆,再贴一封条,托付万旦重任一般拢入陆大有衣袖内,凛声细语道:“大有,你火速带着东西回华山,路上不要着别人撞到,到了山门,哪儿也不准去,专心等师父回来。”
陆大有道:“师父,这是什么东西?”
岳不群板着脸,道:“不该问的不要问,总之是危害到我华山荣辱的事物,师父待你如何,你我心知。这件事办好了,我准你修习紫霞神功第三层!”
陆大有甚喜,道:“真的?”
“师父说一不二,从不轻诺。”岳不群转道:“反之你若不遵师命,又或偷启封条,擅看内容,我定将你武功废掉,逐出师门!”
陆大有当即应命,拿了东西,打开小窗溜出去。岳不群再从门缝看下楼去,古今福开门把令狐冲放入屋内,二人是黑灯瞎火两盲人乱撞,没处摸着头脑,胡言不搭乱语。
古今福开门问道:“你是何人,半夜敲门?”
令狐冲道:“我来找我师父。”
古今福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这里十七八人,哪一个都能做你师父,你想拜谁为师?”
令狐冲往里直闯,道:“师父明明就在屋里,你们是什么人?岂不知这里是林镇南林伯伯府上?”
“巧了,我正是林府亲舅。”古今福道:“我还要问你是谁?刚才喊捉贼的是不是你?”
便这时,华山派众人也已赶下来,见了令狐冲,又是一番欢喜攀谈,古今福听得他们称呼“令狐师兄”等字样,猜出令狐冲身份。
他转头问随从:“欧阳全呢?怎么还不见出来?”
随从应诺,上楼叫出欧阳全,古今福迎上华山派等人,假热情拱手道:“原来又是华山高足,适才疏忽,见谅见谅,敢问这位是?”
奀仔将得令狐冲哄好松林失约的事,听问立马道:“他呀,他就是讲话不算数,没口齿的小乌龟令狐冲。”
“岳侄女风趣得紧。”古今福接过话,又道:“适才有人喊捉贼,可是令狐少侠开金口?”
令狐冲打个哈哈,道:“误会误会,刚才我看到自己人影,被吓了一跳,误喊出声,惊扰了大家美梦,着实抱歉。”
古今福哼笑一声,似信不信。
岳不群看戏看得差不多了,藏好夜行衣,整肃衣裳,立正瞻帽,推开门,踱脚出声,踏步下楼,引来众人注意。
他左顾右盼,看看这缸,望望那瓦,道:“贼人在哪?”
古今福正眼也没有拿一个瞧他,冷言冷语道:“岳掌门,你内功卓绝,按理最早听到喊声,为何现下才出来,莫非躲在房中做见不得人的事?”
岳不群辩称道:“岳某沉睡,是以听不到,是谁喊捉贼?贼人在哪里?”
古今福便道:“你问问令狐高足便可知了。”
岳不群即刻瞪着眼,伸手指向令狐冲,道:“林舅莫被令狐冲骗了,他平时最喜欢偷鸡摸狗,专做些阴损事情,说的话最不能信。”
令狐冲不可置信,万想不到自己敬重的师父竟说出如此贬低的话来公然侮辱他,立时辩解道:“师父,我可不是这样。”
“住嘴!你还有脸来见我?”岳不群为掩过话头,制造些动静让陆大有顺利偷出染坊,颠倒黑白道:“你在华山屡次喝酒犯戒也就算了,今天竟还在此胡言乱语,我罚你上房思过,没我准许不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