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公孙大娘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死人。
房间很暗,烛光昏黄,雅房内布置着精致盆栽、刺绣维帐、山河屏风,案台有炉,炉成三足双耳,焚着熏香和旭。
水墨砚台残留墨香,素雅白纸徒增丹青。焚香台上有香炉,香炉脚下有一块石砚,砚下压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感蒙朋友遣送锦盒,你真是个好人。
公孙大娘的尸体以一种狂野的姿态将房内精雅的氛围破坏殆尽,只见他趴在明黄地板上,右腿伸直,左腿收缩,双手举过头顶。一摊暗红色血液散开,把他面容完全浸泡住。
血已凝固,失去鲜味,只有余腥,何志武注意到房间里居然没有一只苍蝇,也无飞蚊。
历来尸体不管是刚死的还是腐烂的,无不吸引苍蝇蛆虫,如果没有蝇虫食臭,那必然出了问题,且多出在尸体身上。
公孙大娘被下毒了?
何志武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拂袖翻开他的遗体,一眼就看到他身上有道狭长的伤口。
这道口子从左肩下拉至右腿,长有二尺,左右皮肉绽开,仅一厘宽。他端详着伤口,脑中联想到一柄刀,一柄磨得很利,开刃薄如蝉翼的长刀。
这把刀一定是吹毛断发的宝刀,才能在人身上留下细细的伤口。再看公孙大娘死后的姿势,他明显是想向后跳空翻躲过致命一击。
但是他慢了一拍,后果就是被刀锋开膛破肚,死不瞑目。本来他的面貌颇为英俊,这时却扭曲成狰狞恐怖状,世间如果有恶鬼,那一定是他现在这模样。
何志武见过公孙大娘翻腾,他的身手说不上多高明,唯独在逃命后空翻这一招的练习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能砍中他的人,出手一定非常迅捷,又或者非常突然。
或许是他认识的人?
伤口从左到右,左肩伤口小而紧,右腿豁口粗放且散乱,足证明这柄刀是正面从左到右劈下,而非从右至左上撩。
刀入肉的枪口割开皮肉,就浅而细,出肉的豁口带出血管神经,便向外散开,这是颠簸不破的铁律。
何志武又想起公孙大娘曾说过,交咐他做事的人里,有一个左手拿刀的人——如果是同伴之间起了争执,或者对方想杀人灭口,一定是用的偷袭方式。
对付公孙大娘这么一个人还需要偷袭,对方要么武功低微,要么谨小慎微,何志武倒希望是前者。
遍寻屋内,锦盒不见踪影,公孙大娘这条线可说断了一半,幸好他还有另一半可索线追踪。
月上朦胧,柳梢嫌轻,湖面荡漾春波,月下清冷,灯火万家,人流繁密如星。
明月也好,星辰也罢,不管山川风月,湖泊深潭,向来清宁。
人看明月如盘,常望远山如龙,时观湖水如镜,都不是它们本意,山川长定,止有人心骚动。
入夜后,繁灯初上枝头,炊烟散尽浓妆,换成一片红火打扮。红袖楼点上烛火,漆好颜色,花枝招展在风中,吸引着过路人。
天底下有两门生意常盛常旺,一是雇凶杀人,二是寻花问柳,两者都要花钱,且都没什么好名声。
若要选一个娼妓与杀手生意最红火的时期,一定是乱世将来之前。天下既动荡不安,首先波及的必然是寻常人,那时不论男女,为了一口饭吃,都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资本。
只有在最极端时,人才会出卖自己与生俱来的躯体与尊严,那时就是最走投无路时。
一个合格的婊子,首要并不是身段容貌,也没有谁规定丑人不能做婊子,但是蠢人却一定不适合这行业。
她们出道之初,先要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至少能一眼分辨出客人身价几何,以便对人下菜,看人说话。
如果是一个乡巴佬,你太过热情了,他反而疑神疑鬼,怀疑是否有圈套。假如是手头阔绰的,若是冷脸相对,他一定勃然大怒。
红袖楼有自己一套流程,老鸨子蓝妈妈教授姑娘们做这一行的各种规矩,从入门攀谈到送客出去,都有自己独到的做法。
因为它规矩极严,手下流莺胭燕个个听话,待客温润如水,体验感一流,生意自然极好,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今夜红袖楼依旧热闹如故,蓝妈妈却高兴不起来,她撑着白惨惨腮帮子半趴在栏杆上,由二楼向下斜看去。
顺着她的视线,就见大堂中人头攒动,满堂的人挤挤挨挨,团团围定成圈,圈子中以三张四方桌拢成一个临时高台,台上站着一人,摆着一案。
这个人既不是倾城美人,也非绝世佳丽,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面上有点麻子,有点驼背含胸,甚至可以用丑形容。
他人虽丑,但无碍大家争相踊跃,齐头并进向他涌去,个个踮脚打量,抬头观望,挤的挤,推的推,只想前行一步,仿佛这麻脸驼背青年身上有磁铁吸引着他们。
他自然没有磁铁,却有一样比磁铁更有用的东西——金子,满盘满摞,条条橙黄,闪着耀眼金光的纯金就摆在案桌上,发出阵阵金钱腐臭的香味。
金子当然比磁铁有用得多。
人心纵然是冰雕铁铸的,在整桌金条面前也须融化,尤其当这些金条唾手可得时。
青年手中举牌,牌子上用红墨写上醒目揭语:古有先贤千金买马骨,今有后辈青楼问宝刀。鄙人素爱名刀神剑,今欲寻宝刀一柄,若持之可吹毛断发,愿奉上武经典籍一部。
如无宝刀亦无妨,本人同样钟意结交朋友,有请试刀者,不论能否通过,皆可取黄金一两,以作酬谢。
一两黄金说多不多,但它像被遗弃一般丢在那儿,就值得许多人不要脸面,争相献刀。
桌子上不光有黄金,还有一部典籍,青皮封面书着“来去无影轻身功”,这一群围观者里,目光都只盯着黄金,全然不把一本武学秘笈放在眼里。
相比于作用明确的金子,神功秘笈还要费力去练,自然比不上现成的好。且既有前言承诺,不管刀具好坏都可领金,红袖楼被围得水泄不通也在意料之中。
蓝妈妈在托腮叹气,她只叹自己没有刀剑,否则也要去试一试,你不看就连村口老汉都将自家生锈菜刀磨得发亮,妄想以次充好,鱼目混珠。
她不自觉摸到内袖,袖口有一叠银票,红袖楼今晚被人包场,她还是想着接客,能多赚一点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看场中,驼背青年一声清喝,令场内群人纷纷禁声,便听他扬声道:“好教远朋近友知晓,鄙人粗名王五,素爱舞刀弄剑,今欲求宝刀一副,愿以绝世轻功换求,还望诸位不要藏锋。”
继而道:“这轻功精妙处,我当献丑呈之,还请各位仔细品看。”
他说罢,自演示起这门轻功身法之妙处。二楼走廊处莺莺燕燕,红袖楼无事可做的姑娘们也走出房间,俯瞰下来。
桌子拼凑的高台离二楼有丈寻高,青年指定站在对面走廊一位着珊瑚色轻纱姑娘道:“这红衣仙子不知是甚么雅号?”
姑娘便掩嘴笑回道:“奴家梓萱。”
“众位可看到梓萱仙子头上玉簪?”青年自问自说:“我这便取下来,大家可莫眨眼。”
众人顺他指向看去,果见到梓萱头上有一支金花玉簪,青年话音落下,只这一晃眼的功夫,玉簪竟不翼而飞,梓萱头上失了簪子,青丝垂落如瀑,倒添几分风韵。
大家再回过头,只见青年手上多了一支簪子,不管样式花纹雕工,都与梓萱头上那支一般无二。
青年环顾四面,面有得色,拍拍手中典籍,道:“大家方才可见到我丁点影子无?这便是来去无影神功奥妙之处,鄙人练了三年,才做到来去无影。若是资质上乘之辈,定可练到飘行无踪,惭愧惭愧。”
大家眼神越发热切,既眼热桌上黄金,更渴望青年手中绝世轻功,想一想,只要习得此妙法,可做许多美事好事。
性子猥亵的,想到靠轻功采花探娇,夜夜做新郎。鼠目寸光的,想到借轻功潜门入户,偷窃银钱。纵有目光长远点的,也不过想练轻功独霸一方,自个儿逍遥。
念到个间种种妙处,当即跳出一个老汉,抢着将自家砍柴切菜的板刀奉上,脸上堆笑,露出他因常年服吐旱烟而熏黄的牙齿。
老汉佝着身,道:“我有宝刀献上,这把刀上能剁骨砍柴,下可切菜理发,是我老戴家祖传的宝贝。”
青年拔下一根毫毛,将老汉菜刀立起,把毫毛放置刀锋上,轻轻吹一口气,那毫毛还是周整无缺。
他摇摇头,道:“多蒙好意,此刀不能吹毛断发,请领黄金一两。”
老汉面露愧色,连称废刀一把,不值得用金子换,青年只管让他去拿。
老汉暗地偷笑,再不虚伪客套,伸出他的黑手,抓了一两金子,紧紧攥在手心,生怕漏了去。
只要吹毛断发,把刀刃磨利些便是,世人更无几个傻子,在捡便宜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一种契合的机灵。
青楼内顿时响起磨刀霍霍声,众人找到一切能磨刀的器具,如铁盘子,如脚下青石,就地磨刀,听着甚是渗人。不稍顷,就有一人磨好刀,敬献上来。
这人却是一个膘肥肉厚的屠户,他是个杀猪的,长得也与猪差不多肥胖,浑身波浪滚动,尽是肥油荡漾。
屠户拿来的是一把杀猪刀,这刀本就为开膛破肚打造,自是锋利,再经他打磨,真薄如纸张,白刃似雪。
屠户也不废话,径把杀猪刀摆正,揪下自己一丛腋毛,放于刀口上,瓮声道:“你瞧好了,老朱这把刀绝对的是神兵利器!”
他哈一口气吹去,毛发遇着刀刃,即刻齐齐断裂,一分为二,即便如此,青年依旧摇头。
屠户顿愠:“这还不算吹毛断发?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青年不疾不徐道:“刀锋虽利,却还不够瞧。我求的刀,一要吹毛断发,二要入水无声,三要杀人不见血,只要达到这三条,方能换取神功。”
“你分明耍赖!”屠户大怒,抡起他钵大的拳头,抹袖子别膀子,阵阵肉浪里一拳捣出,直打青年面门。
青年只把脚旋开,使个“转”字诀,让过拳头,托起屠户手肘,借力过肩摔去,竟把个三百斤的肉山举过头顶。
屠户眼中天旋地转,沉重身躯砸在地上,摔得他晕晕乎乎,差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猝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