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霁怔怔地望向朝生,却没有应她。
朝生看着眼前的初霁,心里有些难过。曾经那么一个冰冷沉静而强大的神祇,那样一个风姿奕奕的青年,如今却是面色惨白,有气无力。
朝生还能想起他从前的样子。冰眸幽暗深邃,薄唇微抿,眉眼之间是冷冽的寒冰,形容挺拔,一丝不苟。他俊美,却也凉薄,不爱笑,也不爱言语。
可是现在,他眉眼间失掉了那层寒冰,却依旧淡漠疏离。孱弱如他,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也清瘦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身旁的那盏灯。微弱的烛火四周灵气环绕,这分明是……
“你用元神燃灯,你在燃烧自己的元神?!”朝生的语气中带着怒意和质问,也带着悲哀和难过。
“君上……君上还是把衣服烘干吧,这样穿着不舒服。”初霁没有回答她的质问。
“你耗着自己的命都没说什么,我淋区区一点雨,又算的了什么?”朝生讥笑道。
“我……”初霁正要说什么,却被朝生打断——
“你要死要活,都与我无关,但是你一声不响就走了,生死不明,让整个长明殿的人都在找你,你的面子还真是大!”
朝生语气中全是怨怼,她冷冷看着他,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不忍和心疼。
初霁知道朝生说的是气话,于是云淡风轻地回应道:
“君上,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朝生听着这话,突然生了一股无名怒火,她上前就要去拿那一盏灯,却被初霁抢先夺去护在怀里。
“君上应该猜到了,这灯……不能给你。”初霁因身体虚弱音调也低沉不少,只是话中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为了谁?为了什么?”朝生语调已经回复平静,她现在只想心平气和地和他好好谈谈。
“君上年岁尚小,不知有没有听过扶兰这个名字?”初霁也不打算再瞒她,索性一并告诉她也好。
“扶兰帝姬,凤凰神族最后一个帝女。也是……你从前的未婚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生蹙眉看向他,“你燃续元灯,是为了复活她?可是……”
朝生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扶兰……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当年她已经元神俱灭,魂飞魄散。”初霁看似清冷的语调中有些难过,又带着些无奈。
“这都是因为他们!”他说这话时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凌厉的恨意,带着无尽的愤怒和讽刺,右手覆上双眼,仿佛不敢再去回想。
“那……那个凡人郑云笺又是怎么回事?你不管她了吗?”
“她?”初霁轻轻抚上灯罩,动作极其温柔,“她有阿兰一半的元神,也勉强算是阿兰吧。”
朝生被他的话震惊了,微微蹙眉,思索片刻,“她就是扶兰?”
“不,应该说,不全是。她不是她。”
“到底怎么回事?”朝生被他们的事说得越来越糊涂。
“一万年前,阿兰在天界的极刑下魂飞魄散,庆逢设法留住她一缕元神,后来我花了万年时间为她搜魂聚魂。可惜也只是寻到了她一半的元神。她凤凰真身已经灰飞烟灭,本来想为她重塑一具仙身,可是天界容不下她,庆逢又在那时用元神献祭了续元灯,恰逢长明殿与妖族大战,可她元神虚弱,等不到一切平定的时候。我实在没办法,想着凡间是最安全的,只好把她的魂魄送入轮回,转世为人。”
的确,那时恰是多事之秋。
“所以,这个人就是赵攸宁,郑云笺,是扶兰。”朝生还是觉得奇怪,“可是她只有一半的神魂……如果魂魄残缺,她如何入得了轮回?”
“不对,”朝生看向初霁,“我听说你做初霁帝君之前曾经是天界的战神,虽然现在也很强大,但总觉得不及当年万分之一,所以,你是用自己的真元为她补齐魂魄的吗?”
初霁点头,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轻,却能悟到很多事。“当时她魂魄零散且不齐,我用了一半的真元,才帮她把魂魄拼凑完整。”
朝生向来平静的面容在今夜却是表情丰富,可惜却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表情。就像现在,她眉头微皱,朱唇半张着,眼神中带着些难受和难以想象,很久她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说,“你明知道元神于你我是多么重要,元神之痛,哪怕是一星半点都不亚于扒皮抽筋、削骨剜心之痛,乃至更甚,你竟然把自己的本命真元分成两半,你……”
初霁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都过去了。”
朝生一时已经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如此,扶兰明明已经做了凡人,就说明她还存在,你为什么还要燃这续元灯?”这是朝生最不解的地方。
“不,她不是她。”初霁长叹一声,“她不是。”
“她仅仅拥有阿兰一半的元神,她没有阿兰的记忆,也与阿兰性子不同,除了容貌,她身上没有半点阿兰的影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除了沾有阿兰的元神气息,她与阿兰截然不同。”
朝生竟不知,他执着的是这个。
“但是她本就没有前世记忆,凡人一出生就如同白纸一般,七情六欲还是性格习惯皆因后天经历习得,自然和从前的扶兰不同,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朝生觉得今天是自己废话最多的一天。
“所以我才要用续元灯集齐她所有的元神和那些失掉的记忆,我要找回完整的阿兰,独一个的阿兰。”初霁定定看着那盏正在燃烧着他元神的续元灯,似要抓住那唯一而又渺小微弱的光明。
他的样子,像是着了魔一样。
“你这又是何苦呢?”朝生叹气。
“我猜……你懂的。”初霁道,“从前庆逢极其不认可我的想法,他说爱一个人就是爱她的一切,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会一如既往爱她。但我想,你也不这么认为,至少……你不是这样做的。”
朝生想到了那个人,想到了他眉目间的明媚,想起他从前干净明朗的双眼,又想起了他放手时眼里的狠厉决绝,全然不复往日半点明亮光彩,皆是算计。
“我的情况……有些不同。”朝生思及此,神色漠然,周身似有寒气笼罩。
“也许,我是因为不够爱吧。”朝生满是嘲讽地轻笑着。
“他的确不值得你喜欢他,他不配。”初霁沉声道。
“可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让阿兰不明不白含冤而死,不甘心她被迫放下一切去做另一个人。我知道,她走的时候是恨的,恨我,也恨天界那些人,她大仇未报,含恨而亡,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从前的事情还没有真正了结。她不能就这么带着遗憾离开,失掉全部记忆去做一个凡人。放弃一切重新开始,这话说的轻巧,却也残忍。”初霁目光坚定,仿佛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可是很多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选择让她忘记一切,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朝生道。
初霁却说,“那些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从不会过问甚至考虑对方愿不愿意,他们一厢情愿的以为是为对方好,其实是一种很自私的爱。从前我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么自私。我以为我护佑她,保护她就是爱她,可最终还是害了她。原来爱是要成全的,成全她想做的事,成全她。”
朝生不得不承认,她无法反驳。因为,他似乎说得很对。
“很多事情,不能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过去。我要把真正的阿兰找回来,找回她的记忆,找回她所有的元神,找回真正、完整的她,到时候,让她自己去了结未了结的心愿,做没有做完的事。天界对她的犯下的罪孽,总该是要偿还的。”
原来这就是许玠说的他要做的重要的事。
朝生知道他的性子,看来说什么也不能动摇他,“你打算怎么办?郑云笺又怎么办?”
“我会把所有修为都渡给郑云笺,助她重塑仙身,等续元灯集齐阿兰的元神,我大概也殒命了。到那时,就劳烦君上帮她把元神和记忆拼凑完整。这样,她就是原本的阿兰了。”初霁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扶兰的新生。
“那你怎么办?”朝生从一开始就知道初霁没打算活着,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一问。一半的真元为她拼凑魂魄,一半用来燃续元灯,还要把全部修为渡给她,他还真是会充分利用自己,根本没打算给自己留条活路。
“届时,就烦请君上替我给她带句话吧,就说……这是我欠她的。还有,我依旧不爱她。”
“哗啦——”正好一到闷雷劈出声来,雨越下越大。
朝生只觉得难受。
“咚咚咚——”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初霁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朝生却朝他摇摇头,她知道是谁。
朝生起身开门,门外是打着伞的原隰。
朝生正要为原隰能解开她的禁制而高兴,却迎上了原隰紧张急切的眼神,“你怎么了?怎么全是都湿了?”
朝生看了看自己浑身半湿不干的样子,宽大的衣袍并没有显露出她的身形,所以并无羞耻避嫌一说,只是看着很弱罢了。
“进来说吧。”朝生看到原隰没有沾湿一点的衣服很是欣慰,转念一想,他连自己设的禁制都能解,这点小雨定然难不倒他。
原隰用法术帮朝生把衣服烘干,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朝生被他的一系列举动弄得有些无语,她无奈道:“我不冷。”
“披着吧。”原隰觉得就算是神仙,也会对外界冷暖有基本的感知,他听说月宫里的仙人还日日穿着皮袄呢。
初霁看向原隰,表情无甚变化。
朝生对初霁说,“你安心去死吧,我连你的接班人都找到了。”
初霁:“……”
原隰:“……”
“那我就放心了。”初霁释然一笑,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初霁很少笑,比朝生的性子还要冷漠。这是朝生少有的看到初霁的笑,却是临死前的释怀。
原隰和初霁彼此认识之后,原隰向初霁询问闻笛的事。
“我仅剩一半真元,元神不稳,历劫之时不慎把一缕元神遗落凡间,后来附着在笛子上,成了你们口中的闻笛。”
“看来你知道他的存在。”原隰道。
初霁点头,“那时没有寻回他,是为了让他留在郑云笺身边守护她。如今,他的确应该拥有许玠的记忆。”
朝生拿出了那支笛子,“他似乎不太听话,被我封在里面了。你要祭续元灯,没有那缕元神的确不好办事,他就还给你吧。”朝生说着,把笛子递给了初霁。
初霁接过笛子,异样的神色转瞬即逝,连朝生都没有察觉。
朝生对初霁道:“笛子里那个,有些不对劲,你留心着点。有些事情就要清理得一干二净,绝不能埋下隐患。”
“多谢。”初霁说。
“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你对我说这句话,却是因为这点小事。”朝生冷声道。她现在的心情实在好不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