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隰在长明殿的这段时间里,也并非全然无所事事。他把自己的住所律竹殿中的所有书都读了一遍,此时又待在无相殿里翻看其中收藏的古籍。
无相殿是长明殿的藏书之所,无论是医术、修炼、丹药、乐律还是经史文集,无所不有。其中还有长明殿历年来的交易卷宗。
原隰有在长明殿里行动自由的特权,包括卷宗,他也可以任意翻看。
原隰在凡间时,舅父曾经营香料生意,他偶尔去帮忙,所以对草药和香料有所涉猎,如今他在无相殿倒是将这些东西有了系统的了解,甚至接触了医理的门道。
不仅如此,他在无相殿找到一本叫做《神州志》的古书,其中记载着六界之事,才对身处的世界有了大致的了解。
其中记载,妖由畜生修炼而成,具有人形或近似人形,有一定的法力。怪大多具长相奇特甚至吓人,出身大多高贵或者隐晦,对人有一定危害性。精是指植物或非生命体长久修行后,在修炼过程中未成妖或仙但已有部分法力。灵则是生命体或非生命吸天地日月精华产生自我意识,但未曾进行修炼的存在。
六界之中,他们都归于妖界掌管。
“妖、怪、精、灵原来各有定义,”原隰思索着,“从前我对此一概不知。”
……
那个叫做郑云笺的凡人又来了。长明殿不过是过了几个时辰,凡间已经过去几个月。
杳默来找原隰,嘱咐道:“君上吩咐,她不在的时候,长明殿的事宜交给公子打理。”
“我?”
“不过是一些小事,公子不必忧虑。君上还吩咐,那个郑云笺的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公子不妨先查清楚。”
原隰疑惑道:“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用观心之法一看便知,为什么要让我调查?”
“观心读心甚是费神劳心,君上自不会时刻去窥看别人的心事,更何况她对那些也不感兴趣。”
原隰了然。
拾遗殿上,郑云笺跪着不起来,看着柔弱的小姑娘脸色却无比坚定,说什么也要成妖。
原隰没办法,随意坐在主座下的台阶上说:
“姑娘不妨同我说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或许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郑云笺轻叹一声,“这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十四岁的郑云笺跟随母亲去庙里上香,回去的路上遇上了山贼。一个白衣公子从天而降,制服了那些山贼,救了母女两人。
那公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模样生得俊俏,性子却十分冷淡,眼神凛若冰霜,神态漠然,不爱说话。问他名字,却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家。
郑夫人也是个心善的,看那人无家可归,又念在对她们母女有救命之恩,便把他带回了郑府。
那公子擅奏乐器,尤其擅长吹奏笛子,笛声悠扬婉转,如闻仙乐。他的笛声,常常引得百鸟争鸣,莺啼燕和。
“我见了你,如闻长笛空灵,以后,你就叫闻笛吧。”这是郑云笺给那公子起的名字。
那时,他破天荒地对她笑了笑,说“好”。
闻笛虽然性子冷漠,却对云笺很好,事事都让着她,照拂她。云笺恰逢豆蔻年华,少女怀春,就对闻笛动了心。
燕地好乐,多文人雅客喜作乐曲玩乐,乐器自然就成了必不可少的器物。
郑家是做乐器生意的,闻笛帮了不少忙。人们都说,闻笛公子手中做出的乐器,仿佛有了灵魂一般。郑家因此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当地的豪门大户。
郑云笺和闻笛也在前者十六岁的时候定了亲。
可惜好景不长。
郑家如此风光,自然遭到同行嫉妒,有人甚至散布谣言,说闻笛是妖精,做出的乐器蛊惑人心,能摄人灵魂。虽说是谣言,但是三人成虎,不想这小小的言论,却在县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终于有一日,县太爷请来一个游方的术士,来到郑家作法降妖。
那术士远在大门外便脸色大变,说郑府灵气异常,妖气四溢。
起先谁都不信,郑府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是,当阵法之中,闻笛的身体逐渐透明最后变作一只白玉笛时,众人皆被吓得落荒而逃。
“笛……笛子妖……”县太爷大喊着,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郑府。
郑云笺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顾众人劝阻走进那阵法中,地上的白玉长笛却让她泪流满面。
洁白无瑕的长笛上刻着两个小字:攸宁。
那长笛是她十岁生辰时,父亲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她记得那时她欢喜得很,日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
郑老爷先前也只以为这长笛质地上乘,是精工之作,所以才花大价钱买来。但是后来他听说这长笛是前朝大梁长公主赵攸宁日夜随身携带的乐器,生前不曾离手。所以他认为死人的东西不干净,便向郑云笺要回了笛子,找了个商贩倒卖掉了。云笺也曾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
回想到这些,郑云笺不顾众人劝阻,把失而复得的白玉笛子如同珍宝一般收在怀里。
郑家有妖孽这件事一时间传遍全县城,郑老爷和郑夫人被吓得不轻,双双卧床不起。
闻笛被那个术士大伤元气,白日里不能化形,只有晚上才有个虚影。
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到郑府,喊着要把那笛子交出来,彻底销毁。
郑云笺拼命护着长笛,死活不肯交出。
“这女子一定是被妖孽迷惑了心智,已经无可救药,长此以往,怕是会害我乡民,不如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
熊熊烈火扑来的时候,是闻笛救了她。
闻笛带她来到山中一个茅草屋,县城里传来消息,郑府宣布幺女郑云笺已被妖孽残害,郑家族内已无此人。
说到这里,郑云笺早已泪流满面。
“既然如此,你已无世俗牵绊在身,又为何不能与他相守呢?难道是因为放不下你的父母吗?”原隰不解地问她。
郑云笺摇头。
“闻笛带我悄悄回过一次家,我爹娘都很好,除了失去我有些伤心之外,其余一切也都很快恢复了正常。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会代我好好照顾双亲,此生,就当我真的死了。”郑云笺感伤道。
“那又是为何?”
郑云笺好不容易收敛的眼泪顿时又簌簌落下。
“是他不愿。他说我们人妖殊途,不该在一起。他想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让我……离开他……”
“可我……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他,我也只要他……”
“我听那里的山民们说起长明殿的传说,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没想到,这传说竟然是真的……”
“所以你是瞒着闻笛来的?”原隰似乎捕捉到一个关键问题。
郑云笺点头。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几个月前他就走了,哪里也找不到。况且,他是妖,只要他不想让我找到,我就一点办法都没。”郑云笺眼睛红红的,说话时带着哭腔。
“神君大人,帮帮我吧,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要我也做了妖,他就不会再躲着我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求求你了神君大人。”
原隰也不算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虽说对郑云笺的故事有些动容,但是他依旧保持理智。他面色依旧道:
“我在无相殿观《神州志》和《六界书》,从没听过死物也能成妖的。石头成精也是因为吸收了日月精华,实在不多见,更别说是玉石所制的乐器。还有另一种说法,人死为鬼,物老成精。精中作祟者为妖,妖中道行尚浅,未能变化人形,面目可憎者为怪。但不管怎么说,闻笛这种情况都算不得真正的妖。”
杳默点头道:“的确如此,除非笛子的主人执念太重,赋予长笛情感,或可催生灵。”
“灵?我在书中见过剑灵。”原隰把关于“灵”的记载回想了一遍。
“意思差不多。”杳默道。
郑云笺听着两人的对话,一时摸不着头脑,“难道他不是妖吗?灵又是什么?”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弄清闻笛到底是什么。”原隰沉眸道。
杳默点头。
于是这件事交给了照云。
照云:“……”
“为什么是我?”照云苦着一张脸,“原隰你难道不想帮那个凡人吗?”
“不想。”
“为什么?同样是凡人,凡人何苦为难凡人?”
原隰讥诮地轻笑,毫不在意地说,“我是凡人,又不是闲人,更不是善人。”
“你是怕去了凡间就不想回来了吧?别怕,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君上也会把你找回来的。”照云专门戳原隰的痛处。
原隰白了他一眼。他神色漠然,讥诮道:
“家中有对她关怀备至的双亲,她丢下他们不顾,执意要寻一个与他相识几年的男子。这已然是辜负了亲人的心意。
“ 再者说,既然那郑云笺已经与世俗的亲缘断绝了联系,闻笛却依旧不愿和她在一起。就像你们君上那句话,究竟是因为天理还是人心,是该好好想想。如果相爱,一定会不顾一切在一起。诸多借口,不过是因为不够爱。这种无聊的事,我实在懒得插手。”他说得漫不经心。
你们君上……杳默假装没听见。每天这么放肆的人居然还活着,杳默深以为此乃奇迹。
“年轻人呐,你爱过吗?”照云也笑笑,明明少年模样,却问着老人家的话。
原隰垂眸道,“没有。”
“这不就结了?个人自有个人的难处,说不定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你想得太简单,太幼稚了。”
“如果爱,就一定要在一起。这和年轻不年轻,幼稚不幼稚没有关系。”原隰少年的面庞上带着些桀骜和执拗,转身走开。
照云一脸赞许道:
“这个凡人有想法!”
良久,照云自顾自笑笑,“其实很多时候,爱也不一定能够在一起的。又不是……非要在一起。”他的笑中带着苦涩,还有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