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是很小的一只,气息不算多深厚,脑中的意念波动更是挡不住璇玉子的神识探查。
见有人突然现身,那黑影畏畏缩缩地站定,在黑暗中规规矩矩地打个稽首道:“见过道长,夜黑风寒,晚辈饥寒交迫,特来请求挂单投宿。”
说着,那黑影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莹莹的牙齿,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还真是有点瘆人。
璇玉子却道:“本观乃是山野隐观,并不在朝廷掌管的十方丛林之列。”
十方丛林,乃是世俗道门中,受朝廷道录院统一管理的各级宫观的统称。至于这些道士和女冠的簿籍,则由礼部下属的祠部掌管。手持祠部发放的度牒,便是正式的入牒道士,也叫持牒道士,按例可在全国各地十方丛林内的宫观祠庙挂单住宿。
与十方丛林相对的,则是子孙庙。子孙庙乃是师徒相承的修仙门派,不受朝廷管理,道产也是私有,地位极其超然。玄真门便是典型的子孙庙。
而大多数十方丛林中的持牒道士,都是没有修行资质的俗道,因而这个群体鱼龙混杂,一向入不了子孙庙出身的修士的法眼。
那人刚掏出身上的度牒,听到璇玉子的话后,似是有些尴尬,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嗫嚅了半天,那人又道:“敢问这指玄观里,可是有一位名叫道心的道长?”
璇玉子闻言,便问道:“你从西坡森林而来?”
那人一听,连道:“对对对,前辈,我与道心道友相识,不知道他在不在观里?”
璇玉子笑道:“你是翟弼清吧?”
那人明显一愣,随后欣喜道:“是是是,您是……道心的师尊?”
璇玉子也不答话,施法卷起翟弼清,来到前院讲经殿中。
点燃油灯,翟弼清半眯着眼睛,长舒了一口:“妈呀,快两个月了,终于见到人间灯火了。”
璇玉子摆出茶具,边碾茶饼,边问道:“你在林子里不生火的吗?”
翟弼清道:“那虎妖最是忌惮火光,我胆子小,晚上不敢生篝火。”
“就不能退到溪流南岸的森林外围生火做饭?”
“晚辈这不是布置了一些……阵法陷阱,怕被野兽破坏么。”
翟弼清搓了搓手,朝手心哈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叹道:“贵观还真是……返璞归真啊。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光是这护观阵法,就是个大手笔了。”
璇玉子见他人小鬼大,谈吐颇成熟,便不无打趣意味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倒是通晓阵法。”
翟弼清却是未听出话里的意味,而是一本正经地回道:“通晓可不敢当,我胆子小,不爱与人厮杀,所以将心思都用来琢磨些困阵之类的保命手段。”
敢独自跑去对付那虎妖的人,还好意思说自己胆子小?
璇玉子嘴角一跳,感觉自己有点理解不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
于是递上刚倒满的茶杯,岔开话题道:“铩羽而归?”
刚刚打开话匣的翟弼清,听到这话,顿时蔫儿了,讪讪道:“那虎妖比我耐心还好,我蹲守了一个多月,都没等到它上套。”
蹲守……
璇玉子有些无语:“你墨匠一脉的机关术,就这么让你硬生生地用成了守株待虎?”
翟弼清摸了一下鼻翼,傻笑不说话。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游明达。
“道长,是有客人么?要不要吃点宵夜?”
璇玉子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翟弼清抢道:“要要要,烦请来一大碗素面!”
游明达确认两人都要吃面后,便自去忙活了。
“对了,道心道友呢?”
“他闭关了。”
“哦,多久出关?”
“不好说,短则十天八天,长则月余吧。”
翟弼清听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便端坐不言了。
璇玉子突然取出一个玉瓶,放到他面前,“先前你送给小离一个价值不菲的金玉珠囊,你们的交情深不深我不知道,礼肯定是送得重了些。我这个做师父的,就替他表表心意。”
翟弼清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打开瓶塞,嗅了嗅,脸色瞬间红润了几分,显然是个识货的。
“萱露丸?您这手笔也不小啊。”
“炼器师长期耗费心神,神魂疲敝,正需要萱露丸清心提神。”
翟弼清喜笑颜开地收了,游明达正好端上素面,两人便埋头吃面。
吃完宵夜,璇玉子见他精神头很好,便问起正题:“两国战事已歇,你们墨家两脉,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见翟弼清有些警惕,璇玉子笑道:“我一个局外人,关心点时局还不行?”
翟弼清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边争议颇多,分歧很大,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墨家内部分歧,还是?”
“内外都有,简直一团乱麻。我就是见不得我娘和舅舅的争吵,才跑出来散散心的。”
墨家三脉,除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墨客外,墨匠和墨侠,是当今修行界比较活跃的两大群体。
墨匠继承了墨家老祖的机关术,与兵家同受世俗王朝的青睐。
墨侠则是近几百年兴起的游侠儿的中流砥柱,仗剑江湖,斩妖除魔,誓要除尽人间不平事。
墨家三脉虽然传承数千年,然而上一任巨子,已是两千多年前便已作古的旧人了。新任巨子迟迟推选不出,墨家内部便分裂成三脉,互不统属,各自为政。
到如今,翟弼清的母亲好不容易将墨匠和墨侠两脉稍稍捏合起来,如今却又在两大帝国的战事上,与墨侠的领袖、自己的亲舅舅出现了分歧。
“你舅舅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这次会来边境蹚浑水,多半是你娘的意思吧?”
翟弼清低下头,心里可纠结。
“好了,大人的事就交给大人们去操心吧。你风餐露宿这么久,今晚就在这边好好休息。既然入了道观,索性就过几天出尘脱俗的轻省日子。”
翟弼清歪头一想,突然间就觉得,道心这个小轻佻,福气还真不小,老爹温和善良不说,师父也是个善解人意的正经人呢。
终究是个少年心性,听了璇玉子的一番宽解,当真就不再多想。在中院西厢房躺下,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起床后,来到前院,却见璇玉子正带着游明达夫妇在做早课,便远远笑着。
游明达见到他,心里也高兴,便招手让他也加进来。
见璇玉子不阻拦,他当真就小跑过去,摇头晃脑地跟着念起经来。
早课结束后,翟弼清又对头顶的三株杏树产生了兴趣,便绕着杏树转圈圈。
半晌,对着游明达喊道:“伯伯,怎么不在这里做个秋千?”
游明达放下劈柴的斧头,抹了一把汗,笑道:“观里是清修之地,要这个做什么。”
“好玩呀。”翟弼清指了指杏树,解释道:“这三株杏树是护观大阵的一处阵眼,气机流转逆向而行,弄个秋千,又好玩,又能修正气机,何乐而不为?”
璇玉子不知何时从炼丹房现了身,稀奇道:“果然有两手啊。这本是我留着考较小离的,没想到倒是被你提前道破了。”
翟弼清眨眨眼睛,“原来是这样啊,那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璇玉子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个上面,无非就是个小考验,这个坑堵上了,还可以再挖,反正有的是办法磨一磨那小子的性子。
“那倒不至于。来来来,你给说个完整的调整方案呢?”
翟弼清歪头一想,吃吃笑道:“既然大师父有心考他,那我就帮你出个题。”
说完,自腰际的红色佩囊中取出一支黄色符笔和一个黑色墨瓶,用狼毫蘸满瓶内的红色符墨,在两侧的杏树干上,各写下一句话。
一句是“清风不孤”,一句则是“嘉树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