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那些袜子和衬衣,孩子;我把一杯黑莓果酱放到你包里了,知道你最喜欢吃。再见吧,亨利。要当心,做个好儿子。”
这一番话他听着觉得难受,当然不耐烦了。他并没有想到母亲会那样说,显得生气地忍受着。他离开后隐隐感到安慰。
当他从从门口回过头去时,他还看见母亲跪在土豆中间削着皮。她抬起黝黑的脸,脸上沾有泪水,瘦削的身躯哆嗦着。他点一下头,继续前进,忽然为自己的意图产生了羞愧。
他从家里来到学校向许多同学告别。他们既惊讶又钦佩地聚到他身边。他现在感到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了距离,心里充满自豪。整个下午他和一些身穿蓝色军服的人充分享受到了特别的待遇,那真是一件相当美妙的事。他们高视阔步地走着。
某个头发浅色的姑娘快活地就他的威武精神开玩笑;但另有一个头发黑一些的姑娘他则久久地注视着,觉得她看见他的蓝色军服和黄铜钮扣时变得严肃忧愁起来。他沿着两旁是橡树的道路走去,又转过头发现她在窗旁看着他离去。一旦他觉察到了她,她就立即透过高高的树枝凝望着天空。在她改变姿势的时候,他见到她的运作是多么慌张匆忙。
在赶赴华盛顿的路上他情绪高涨。每到一个站人们都为军团提供食物,向军人们拥抱,使青年心想他一定要成为一名英雄。面包、冷盘肉、咖啡、腌渍品和干酪大量供应。他快活地置身于微笑的姑娘们当中,受到老人们的轻抚与称赞,心里越来越决意要立下赫赫战功。
他们在许多地方暂停下来,这样经过十分复杂的旅行之后,随即便是数月单调乏味的营地生活。他曾认为真正的战争就是一系列的死战,中间只有短暂的睡觉与吃饭时间;可自从他所在的军团来到这个地方后,部队几乎没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尽量不要受寒。
然后他渐渐回到过去的一些想法上去。希腊人那样的战争再也不会有了。男人们变得更好,或者更胆小。世俗的与宗教的教育已消除了他们凶残厮杀的本能,或者稳定的经济收入阻止了他们那种狂热的激情。
他逐渐把自己看作是身着蓝色军服、进行大规模佯动的士兵中的小小一兵。他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注意让自己得到一些安慰。为了消遣他可以去抚弄拇指,想些一定会让将军都激动不安的问题。他也一二再再二三地接受军事训练和检阅。
他唯一见到的敌人就是沿河对岸的一些警戒哨。他们是一群镇静自若的人,有时想着想着就向这边穿蓝色军服的警戒哨打来一枪。在随后因此受到谴责时,他们通常表示遗憾,向上帝发誓说是枪走火了。一天晚上青年放哨时,和小河对面的一个哨兵交谈起来。那是个有点衣衫褴褛的人,能把唾沫巧妙地吐在自己两鞋之间,颇有孩子般的那种自信,极其温和。青年本人喜欢他。
“北方佬,”那人对他说,“你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这种情感从平静的空中向他飘过来,使他一时后悔参战。
各种老兵对他讲述了一些故事。有的讲到长着连鬓胡子的老练阴沉的部落,他们前进时无情地咒骂着,一边嚼烟草一边显示出无法形容的勇猛来;还有许许多多凶猛的军人,他们扫荡时就像野蛮人一样。有的讲到衣衫褴褛、老是饥饿的士兵,他们发射出的火药也毫无威力。“为了弄到一只干粮袋他们会冲过地狱般的磨难,那么饥饿的肚子又能让人坚持多久呢,”他们对他说。从这些故事中,青年想象到血红的骨头活生生地从褪色的军服破洞里露出来。
但他也不能完全相信老兵们的故事,因为新兵总是他们捕获的对象。他们大谈着烟火与鲜血,但他说不准其中有多少是谎言。他们老对他大叫“生手!”你根本不要相信他们。
然而,他此时发觉自己要打的是什么样的兵并不太要紧,只要他们打,这事并没人去争论。有一个比这更严肃的问题,他躺在床铺上沉思着。他极力确定无疑地向自己证实他是不会逃离战场的。
先前他从未觉得必须对这个问题加以十分严肃的思考。他一生中曾把某些事情视为理所当然的,对于最终会胜利的信念从未产生过怀疑,也从未对采取什么办法与途径操心过。但是现在他面临着一件极其重大的事。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战斗中也许会逃跑。他不得不承认就战争而论,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很久以前他还会让这个问题在自己思想的入口空等着,但此刻他感到必须对之加以认真的关注。
他心里有点惊恐起来。当又想象着一场战斗时,他看到各种可怕的可能性。他思考着今后潜在的威胁,虽然他作出了努力,但也没能看到自己刚强地置身于那些威胁当中。他产生出自己经过英勇战斗后充满荣耀的幻想,可在就要展开混战的阴影笼罩下,他怀疑它们都是一些不可能出现的美景。
他从床上跳下去,开始紧张地走来走去。“老天爷啊,我怎么啦?”他大声自问。
他感到面对这种决定性的时刻他的人生法则毫无用处。凡是他自己学到的任何东西在这儿都帮不上一点忙。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看出自己又将不得不像刚成为青年时那样进行试验。他必须自己积累信息知识,同时决意要小心谨防,以免那些自己一无所知的特性会使他丢脸。“老天爷啊!”他沮丧地重复道。
一会儿后那个高个子士兵敏捷地穿过洞口,说话大声的二等兵跟在后面。他们还在争论。
“就那么回事,”高个子士兵进来时说,他富有意味地挥着手。“信不信由你,随你的便。你只需坐在那儿尽量安静地等着就行了。很快你就会发现我是对的。”
他的战友仍固执地咕哝着,一时间好象在寻找一种难以对付的回答。最后他说:“唔,世上的事你并非都知道,对吧?”
“我并没说世上的事我都知道,”对方尖锐地反驳道。他开始把各种物品整齐地装入背包里。
青年不再紧张地走动,停住看身下那个没闲着的人。“肯定要打仗了吗,杰姆?”他问。
“当然,”高个子士兵回答。“当然。你只需等到明天,就会看见一场曾有过的最大战役。你只需等着就行了。”
“哎呀!哎呀!”青年说。
“瞧,你这次会看到战斗啦,朋友,就是通常那种不折不扣的战斗,”高个子士兵补充道,现出一个男人将要为朋友们展示一场大战的神气来。
“哼!”那个说话大声的人从角处说。
“瞧,”青年说道,“很可能这个传闻结果也会像别的一样。”
“不会的,”高个子士兵回答,被激怒了。“不会的。骑兵今天早晨不是都出发了吗?”他瞪着眼睛看看周围。没一个人否认他说的话。“骑兵今天早晨出发了,”他继续说。“他们说营地里几乎已不剩骑兵。他们要去里士满,或某个地方,我们却要对付所有那些南部同盟军士兵。那是某种躲避的行为。军团也已得到命令。有个看见他们去司令部的人刚才对我说的。他们在整个营地上点燃了火——谁都能看见。”
“呸,哪有那回事!”说话大声的人说道。
青年沉默一会儿。最后他对高个子士兵说,“杰姆!”
“什么?”
“你认为军团会怎样?”
“哦,我猜想他们一旦卷入战斗就会打得很好的,”对方冷静地评判道。他巧妙地使用第三人称。“他们曾经受到很多嘲笑,当然由于都是新兵,诸如此类;不过我想他们会打得很好的。”
“你认为会有士兵逃跑吗?”青年坚持问下去。
“唔,也许会有几个,但每个军团都有这样的人,特别是在他们初次面临战火时,”对方耐心地回答。“如果某个大仗最初打起来,当然有可能整个部队会受到惊吓跑开,但随后他们会停住并全力反击。不过你什么都无法打赌。他们当然从没有面临过战火,不可能一开始就把全部敌军打败;但我想他们会比一些军队打得好,如果比另一些军队打得差的话。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把这个军团叫做‘生手’等等之类,可这些男孩们都出身于不错的家庭,一旦打起仗来他们大多会玩儿命的。”他补充道,很强调“一旦打起仗来”几个字。
“哦,你以为你知道——”说话大声的士兵轻蔑地开始道。
对方狠狠地把矛头指向他。他们急速地争论着,彼此叫出各种各样离奇的绰号。
最后青年打断他们。“你想到过自己也会逃跑吗,杰姆?”他问。说完这句话时他笑起来,好象在开玩笑。说话大声的士兵也格格笑着。
高个子士二等兵挥挥手。“唔,”他深沉地说,“我想过遇到某些混战时杰姆·科恩克林会变得非常激动不安,假如战友们都被吓跑,唉,我想我也会吓跑的。而只要我跑走,毫无疑问我会拼命地跑掉。但假如人人都停止反击,唉,我也会停止反击。天哪,我会的。我愿打赌。”
“哼!”说话大声的士兵。
战友的那些话让本故事的青年感激。他曾担心所有没打过仗的人都有一种伟大而正确的自信。此刻他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