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凝视着前面那片地方,那些树叶现在似乎把军队的威力与恐惧掩饰了。他没注意到有什么机构在发起冲锋的命令,尽管从眼角处瞥见一个军官像男孩一样骑着马飞奔而来,一边挥舞着帽子。他突然感到战士们一阵紧张,呼吸急促。这条战线像一堵倒塌的墙慢慢向前倾斜,军团准备着欢呼似的痉挛地喘息一下,便出发了。青年被推挤一下,才全然明白部队已在行动,于是立即向前冲去。
他盯住远处某个显著的树丛,断定将在那儿与敌人交战,因此他把那里当作目标向它冲去。他始终认为这只是一个尽可能快地战胜某个麻烦的问题,所以他拼命跑着,好象杀了人被追踪一般。他用力过猛,脸绷得紧紧的,眼睛一动不动,露出可怕的凶光。他的衣服又脏又乱,脸胀得通红,头上仍扎着那块沾有血迹的邋遢布条,步枪猛烈地晃动着,身上的装备也撞得直响,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像个精神错乱的士兵。
当军团离开原处进入一片空旷的地方时,前面的树林和灌木丛被惊醒了。黄色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向它扑来,树林进行着顽强的抵抗。
战线一时悄然拉直,然后右边的部队向前绕去,接着左边的部队超了过去。随后中间的也朝前猛冲,最后整个军团组成一个楔形,但是那些灌木、树子和凹凸不平的地面马上将这支队伍弄得四分五裂,东一群西一组。
青年脚步轻飘飘的,先前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两眼直盯住前面的树丛,从那儿整个附近传来敌人齐心协力的喊叫。子弹在空中呼啸,炮弹在树顶怒吼,有一颗直接落在一群匆忙奔跑的人中间猛烈爆炸,发出一团红光。顿时可见到一人几乎被炸飞起来,他迅速用双手遮住了眼睛。
其他人则被子弹打倒在地,现出异常痛苦的表情。这支军团留下了一长串尸体。
他们来到一片更加清晰的地方,好象什么东西在新的环境里逐渐显现出来一般。他们清楚地看到一些士兵正疯狂地开炮,从灰暗的硝烟边缘处可见到敌人步兵的战线。
青年似乎看到了一切。绿草的每一叶片都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知道在缓缓飘浮、透明清晰的薄雾里发生的每一变化。褐色或灰暗的树干无不充分显露出粗糙的表面。这支军团的战士带着吃惊的眼神,满脸出汗,疯狂奔跑,或者好象一头栽倒在奇形怪状地堆积起来的尸体上——什么样的情形都有。青年的心中留下一种虽然机械但却牢固的印象,因此后来所有情况都历历在目出现在他眼前,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他自己为什么要在那儿。
但是这猛烈的冲锋中带着一种狂暴。战士们发疯似的往前冲,突然发出欢叫,像暴徒一样野蛮,其怪异的声音甚至能唤醒白痴和禁欲者。它好象能让人产生某种疯狂的激情,即使面临坚硬的障碍也无法阻止自己。在它里面包含着遇到绝望和死亡的那种精神错乱,这一错乱对于成败的可能性全然不顾。它没有了自私,此种情况虽然短暂但却是崇高的。由于那是命令所致,所以青年后来弄不明白的是,他干吗要到那儿去。
战士们因猛烈奔跑不久便筋疲力尽,军官们好象一致同意似的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向他们射来的子弹和炮弹像风一般。军团又是喷鼻息又是喘气,来到某些无动于衷的树林里时它迟疑不前。战士们专注地盯着前面,等待某些远处的硝烟散开,以便看清那里的情景。他们已浑身无力,气喘吁吁,这才小心谨慎起来。他们又成了正常的人。
青年隐隐觉得自己跑了数英里路,他想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现在进入了一片陌生的新地带。
一旦军团停止前进,抵抗的枪声就响个不停。硝烟长久而准确地散开。从一座小山顶上升起一排黄色火焰发出的浓烟,在空中引起一种狂野的呼啸。
战士们停下来,得以看见有些战友呻吟、尖叫着倒下去。有几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或哀号着。战士们一时站在那儿,把步枪松松地握在手里,眼看着军团在缩小。他们显得茫然而麻木,这一场面似乎让他们惊呆了,使他们大为困惑。他们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然后低头面面相觑,一时什么也不说不做,真是奇特。
随即传来中尉的咆哮,其声音甚至压倒了外面的轰鸣。他忽然走上前去,幼稚的面容气得发青。
“赶快,你们这些傻瓜!”他怒吼道。“赶快!不能呆在这儿。你们必须赶快。”他还说了些别的话,但大多听不懂。
他迅速冲向前去,头转向战士们。“赶快,”他大声吼道。战士们像庄稼汉似的漠然地盯住他。他不得不停下并折回去,背对敌人朝着他们的脸大肆咒骂,因用力过猛身子都在振动。他可以一句接一句地叫骂,就象少女串珠子那么熟练。
青年的朋友醒悟过来。他突然向前倾斜,身子蹲下去,朝着老是出现在面前的树林射出一颗愤怒的子弹。这一举动惊醒了战友,他们不再像绵羊一般挤作一团,好象突然想到了手中的武器,立即开枪射击。在军官们不断的叫骂下,他们才又向前移动。这支军团像一辆车陷入乱糟糟的泥泞那样难以脱身,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行进着。战士们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射击、装弹,这样缓慢地从一片林子移动到另一片林子。
随着他们逐渐挺进,前方抵抗的战火越来越猛,最后似乎所有前进的路都被薄薄的、跳动的火舌阻止了,在右面还可不时隐约看见预示恶兆的佯动。刚才生起的团团硝烟令人迷惑,军团难以采取明智之举。青年穿过每一团卷起的硝烟时,不知在更远处又会遇到什么。
部队在费力地前进着,直到有一片开阔的地面出现在他们和可怕的战线之间。战士们蹲伏蜷缩在一些树后,绝望地呆在那儿不动,好象受到海浪的威胁。他们露出疯狂的眼神,仿佛为自己所引起的这场大动乱震惊。在这场风暴中他们显示出一种有关自身重要性的、具有讽刺意味的表情。从战士们的脸上也可看出,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来这里所肩负的责任,好象自己是被迫来的。他们又好象占据优势的动物,在重大时刻忘记了各种虽然肤浅但却强有力的理由。在他们许多人看来这整个事件都无法理解。
他们这样停下时中尉又大肆诅咒起来。他全然不顾报复的子弹带来的威胁,又是哄又是斥责又是咒骂。他的嘴唇平常像孩子那样轻轻卷着,现在却扭曲得相当厉害。他对凡是可能的神都发了誓。
一次他抓住青年的胳膊。“快点,你这个白痴!”他吼道。“快点!如果呆在这儿大家都会送死的。咱们只得穿过那片地,然后——”他没有说出余下的想法,而是又忧郁地乱骂一通。
青年伸出一只胳膊。“穿过那儿?”他疑惑畏惧地收缩起嘴。
“当然。只要穿过去就行了!咱们不能呆在这里,”中尉尖叫道。他把脸向青年贴近,挥动扎着绷带的手。“快点!”他立即抓住青年,好象要摔一跤似的。中尉仿佛打算揪住青年的耳朵把他拉去进攻。
这个二等兵对自己军官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愤怒,他狠狠扭动着身子极力挣脱。
“那你自己赶快吧,”中尉吼道,声音里带着满怀愤怒的挑战。
他们一起沿着军团的阵线飞奔而去,青年的朋友紧跟在后面。来到军旗面前时3个男人大声叫道:“快点!快点!”他们像受到折磨的野蛮人一样又是蹦跳又是旋转。
军旗顺从于他们的呼声,弯起它闪光的身子朝着他们卷过来。战士们一时拿不定注意,然后这支被摧残的军团发出一声悲恸的长号,再次奋力猛冲。
这群飞跑的队伍穿过田野,它不过是少数战士扑进了敌人阵地。黄色的火舌立即向军团发出,在他们前面冒起大量青烟。巨大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青年像个疯子一样躲开子弹冲向林里,他低头闪避着,犹如一个足球队员。他奔跑时几乎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嘴角上留着颤动的唾沫。
当向前猛冲时,他心中对于不远处的军旗怀着一种爱,一种陷入绝望里的喜爱。它是美的创造物,无懈可击。它是一个女神,光彩焕发;她俯着身子,向他做出傲然的姿势。它是一个女人,白里透红,既有恨又有爱,用他的希望之声呼唤他。由于它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便赋予它以巨大威力。他呆在军旗旁边,好象它可以挽救生命;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哀求的叫喊。
在疯狂的争夺中他发现那个掌旗军士突然退缩一下,好象被当头挨了一棒。他的身子在摇晃,接着一动不动了,只有双膝在颤抖。
青年冲过去抓住旗杆,与此同时朋友也从另一面抓住它。他们用力猛拉着,可是掌旗军士已死,还不愿把旗子交出来。双方一时毫不让步地对峙着。死者弯着腰转动身子,仿佛为了拥有军旗用滑稽可怕的方式顽固地抓住它不放。
对峙很快过去了。他们猛烈地从死者手里扭过旗子,待再次转身时,尸体低着头向前摇晃一下后倒在地上,一只胳膊高高地摆动,弯曲的手重重地落在朋友毫不在意的肩上,以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