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
唐吉诃德把那笔记本一页一页翻了个遍,又看到了一些别的信和诗,有的字迹清楚,有的潦草难辨。他读了一些,除了谴责呀、埋怨呀、规劝呀、苦恼呀、妒忌呀、欢乐呀、不满呀、偏爱呀、蔑视呀、高度重视的东西呀及深恶痛绝的东西外,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唐吉诃德在翻看着笔记本时,桑丘则在彻底翻查着手提箱和马鞍坐垫。他检查得很是细致,那怕是任何一个小角落也不放过,每条线缝他都要拆开,每撮羊毛他都要理理。他找到的金币有一百多个,这就更激起他贪心的欲望,拚命想得到更多。他再也搜不出什么来了,不过他觉得,把这当作他付出的艰巨劳动的报酬还是绰绰有余的;尽管他曾被人兜在毯子里抛,尽管那治伤神油给他带来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尽管他被人用乱棍打了一顿,尽管那些卑鄙的骡夫曾赏给他一阵乱拳,尽管他丢了斗篷、丢了褡裤袋、丢了驴子,尽管他跟着主人忍饥受渴、疲惫不堪,有了这笔金币,他还能抱怨什么?
而在哭脸骑士这一方,怪得很,他就是那么想知道手提箱的主人到底是谁。从那首诗、那些亚麻衬衣,那些金币中猜测,那人是个富家公子,是意中人的鄙夷和刻薄使他感到绝望。不过,最后,当他看到在这一大片荒凉的地方空无一人时,也就不再去想那事了。他骑在驽骍难得背上,任驽骍难得随意前行。当然,这头庄重而有远见的畜牲总是走最平坦的路,而驽骍难得的主人则坚信,在荆棘丛生的荒山野岭中,一定会有精彩的冒险。
正这样想着时,唐吉诃德忽见前方有个人,此人就在岩顶上,敏捷地从一块岩石上跳到另一块岩石上,灵活地跨越过一丛丛灌木。那人腰部以上似乎一丝不挂,胡子又黑又浓,头发既长且乱,光着头,光着腿,赤着脚,屁股上穿着条裤子,好像是用黯淡的丝绒做的,但褴褛破烂,许多地方都露出皮肉。这一切唐吉诃德全看得一清二楚,便去追赶,还想要设法超过他,因为唐吉诃德立刻猜想到那人就是手提箱的主人。可是驽骍难得生性迟钝,反应又慢,跟这么一个跑得如此迅速的幽灵般的人赛跑也嫌太单薄瘦弱了。可是,哭脸骑士打定主意要找到那位可怜的人,即使要在山里转个一年半载,他也不改初衷。于是,他要桑丘抄近道从山那边搜索过去,他自己则从山这边寻找下去。
桑丘说:“说实在的,我得请阁下多多包涵,我要是离开您半步,就会吓得七窍冒烟。我这些话,希望您能永远记住;今后,我寸步不离您,永远伴随在您左右。”
唐吉诃德说:“好吧,我会考虑的。桑丘,看到你要靠我的勇气,我听了感到高兴。你尽管放心,尽管你吓得掉了魂,我也不会让你失望。你就一步一步跟着我稳稳当当地走吧,眼睛盯紧点,要到处看,到处搜索,一块岩石也别放过,很可能会在这些岩石中找到刚才那个可怜的人,这人肯定是手提箱的主人。”
桑丘说:“哎呀,先生,还是不去找他好些,真要找到他的话,他就会要他的手提箱,显然,我就得把得来的钱全还给他。我想,还是不要去花这么大的气力了,就让我真正保管那笔钱吧。我们用不着跟在他后面东跑西颠,总会有些更容易的办法找到原主的。等到我们把钱都用完了,他可能会很不满意,但我们还是用不着负什么法律责任。”
唐吉诃德说:“这你可就错了,桑丘。既然我们知道物主是谁,当然就得尽力找到他才对得起良心,我们把东西还给他,这才是正理。何况,明明知道手提箱是他的,拿了他的东西,不去千方百计找他,东西倒是真到手了,可是这样做却会感到问心有愧。所以,桑丘朋友,既然找到物主,你就不要为了要找到他而顾虑重重了。只有找到他,我才感到心安。”
说完这话,他踢动了驽骍难得。桑丘很不情愿地在后面跟着。他心里老大不痛快,只好想着主人答应给他三头驴的事,借此安慰自己。他们走了很大一段山路,来到了一条小溪旁,看到小溪旁有头骡子,躺在地上死了。骡子旁边有鞍子和骡缰辔,那骡的身子给野兽和鸟吃得只剩一半了。这一发现更进一步地证实了他们的猜疑:那个从他们面前飞越而过的人一定是手提箱和骡的主人。
他们停了下来,正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忽听到一声口哨,就像哪个牧羊人在招呼羊群一般。一会儿,他们看到左手边的山顶上有一群羊,羊的后面跟着一个年老的牧羊人。唐吉诃德向那牧羊人喊话,希望他能下山来。那牧羊人不但没回答唐吉诃德的问话,反而高声地问唐吉诃德他们是怎样到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来的呢?那地方,只有过往羊群及豺狼野兽才会光顾。桑丘便告诉他,只要他从山上下来,他们就会跟他仔细谈谈。听了这话,那牧羊人也便下山来了。看到他们在看一头死骡,牧羊人便说:
“那头死骡已经在那里躺了六个月了。请问,你们在路上没碰到骡的主人吗?”
唐吉诃德说:“我们谁也没碰到。不过,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却看到了一个手提箱,还有一块鞍垫。”
牧羊人说:“我也看见了,可是从不敢去动它,连靠近都不敢,生怕别人会怀疑我是个品行不端的人,搞不好会有人指控我偷了里面的什么东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魔鬼狡猾着呢,有时,他会在你要经过的路上放些诱饵来引诱你,或者放些东西来拦你绊你。”
桑丘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看到那个手提箱,可是我就是怎么也不愿意走上前去。是的,我看见了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那些东西会一直放在那里的。谁去偷挂着铃铛的带头羊,铃铛就会教他不打自招。”
唐吉诃德说:“忠实的朋友,请告诉我,你知道那些东西的主人是谁吗?”
那牧羊人说:“这件事,我只知道发生在六个月前,或者还不到六个月吧,一个漂亮规矩的先生来到离此十里左右的一个羊圈里,他身上穿着好衣服,骑着骡子,就是现在死在这里的这一匹,带着一个手提箱,就是你们说看见了没碰的那个箱子。他问我们,这山里最荒凉最没人走动的地方在什么地方。我们告诉他,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我们对他讲的可是实话,因为你们如果再往山里走一里多远,也许你们就会连走出来的路都找不到。因此,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能够走到这里来,到这里根本就无路相通。再说那位年轻的先生,他一听了我们的回答,便调转骡头,朝我们指点的地方走去。我们都喜欢他长得漂亮,听了他的问话,看到他急急忙忙朝山中走去,我们都感到很奇怪。从那以后,我们很久没见到他。忽然有一天,我们中有个牧羊人无意间遇到了他,他二话不说,便向我们的伙伴进攻,对他大打出手,打过之后,便跑到那头驮食物的驴子那里,把面包呀、乳酪呀全拿走了,然后又飞快地跑回山里去。听说有这么回事,我们中很多人决意要去找他,整整两天,我们在森林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到处找他,总算找到了,他就隐身在一棵大软木树的树洞里。
他从树洞里走出来见我们,样子温和。不过,他的模样与过去大为不同,他的脸变丑了,不但显得憔悴,还给太阳晒黑了很多,他的衣服破烂不堪。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凭着他身上的这套衣服认出他来了。他彬彬有礼地同我们打着招呼,他说话很少,把他所有的话放在一起,大意是说,要大家不要因为见到他那个样子而见怪,他说他罪孽深重,如此苦行正是为了赎罪。我们请他说出自己的姓名,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说。我们同时还表示想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总得有吃的,不然就会饿死。只要我们知道他的住处,他什么时候需要食物我们都可以给他送去,而且一定说到做到。我们还说,要是他不要我们送,他也可以自己跑来向我们要,不必像原先那样去抢。他诚心诚意地感谢我们,请求我们原谅他上次的拦路抢劫,还答应自此以后不再袭击任何人,需要东西就来找我们要。至于他的住处,他说他从没有固定的地方,夜来时他碰巧在什么地方,便在什么地方住下。说完了,他伤心痛哭。听他哭得那么伤心,又想到初次见他时他是个什么样子,要是我们不感到伤心落泪,那就一定是铁石心肠了。
我说过,他是个非常好的漂亮的年轻人,从他的谈吐和举止中,我们可以猜出他出身高贵。我们虽然是乡下佬,还是能看出他举止文雅,而且一下子便喜欢起他来。他正在和我们说着话,忽然打住不说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打哑了似的;而他的双眼,死呆呆地瞪着地面。我们大家站在那里,脑里一片糊涂。他瞪着地面看了好一会,便闭上眼睛,然后又再睁开眼睛,咬着嘴唇,皱起眉头,握紧双拳。他倒下地去,过了一会,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向站在他身旁的人扑了过去。要不是我们用力拖他,他一定会把我们的那个伙伴咬死打死的。
他还一面叫嚷着:‘啊!你这个叛徒费南铎,你害得我好苦呀,我会要你为此付出代价的。我要撕碎你的假心。’他还讲了很多这类的话,所有的话都在责骂那个费南铎。讲够了,骂够了,他便一句话也不说,撇下我们飞一般地跑了。他跨过灌木丛,越过荆棘,速度快得很,我们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我们由此猜出,他的发疯是阵发性的,而那个叫做费南铎的人肯定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这才使他落到如此地步。我们这种猜想,一再地得到证实。在他神经正常时,他会来向我们讨东西吃,还含着眼泪向我们表示感谢,可是,当他的疯病发作时,尽管我们客客气气地给他肉吃,他还要打我们。”
牧羊人又接着说:“先生,跟你们两位说实话吧,我和另外四个放羊的——有两个是我的帮工,两个是我的朋友——昨天商量了,大家都决意要找到他,他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们一定要把他送到离这里二十多里的阿尔莫多瓦尔城去,我们要设法治好他的病,至少,我们要趁他神志清醒时,弄清他是什么人,有没有什么朋友,我们好送他回去。他的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你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些东西就是那个从你们面前飞跑过去的那个人的。”——因为唐吉诃德到这时已告诉那个牧羊人,刚才见到一个人在岩石间飞跑。
唐吉诃德听了牧羊人讲的事后,对那位年轻人很是关切,又再次下定决心,不管要花费多少时间,也不管要花多大力气,一定要找到那个神志不清的可怜的人。这一次,他的运气出乎意料的好,就在他们说着话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那个年轻人就在他们对面的岩石裂缝中,朝着他们走过来,嘴里不知在唠叨些什么,就是他们站得离他近点,也不会听清他在说些什么的,更不用说弄懂他说的意思的。他的服饰还是如我们说过的那样。走得更近时,只有唐吉诃德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百孔千疮的鹿皮背心有一股琥珀香味。从这件衣服,还有他穿着的其他衣服以及其他方面推测,此人一定是个有一定身份的人物。
那不幸的年轻人一走到他们跟前,便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致意,不过,声音嘶哑。唐吉诃德也同样客客气气地还礼,然后,从驽骍难得背上下来,斯斯文文地走了过去,双臂紧紧地拥抱着那个年轻人,就像他是他的老相识一般。那另一位,我们先冒昧地称他为“破布骑士”吧,也像“哭脸骑士”唐吉诃德一样,拥抱着唐吉诃德,然后退后一步,把手搭在唐吉诃德的双肩上,端详着唐吉诃德的脸,就像要设法认认以前是否见过他。他看着唐吉诃德的面容、铠甲以及那异样的体形,一定会像唐吉诃德见到他衣衫褴褛时一样,感到太令人惊奇了。不过,经过了这一短暂的沉默之后,首先开口说话的倒是“破衣骑士”,请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