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他本凡尘
瘦竹竿儿带着荆无渊穿过大堂,绕过一座长廊便来到了后院,后院占地约十丈有余,被三座‘冒烟’的房屋围了起来,房屋内不时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传出。
“老韩,老韩啊!今天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终于来了个烧火工做你帮手,你还不出来迎接一下!”瘦竹竿儿尖锐的嗓门一边走一边吼,好似有天大的喜事儿一般。
“将他带过来,我现在没空!”
一道淡漠的声音,从右边的房屋里传出,瘦竹竿儿笑了笑,带着灰衣少年走了过去。
房门口挂着一个‘丙’字样木牌,灰衣少年心中了然。
随着瘦竹竿儿步入房门,一股热浪迎面袭来,还伴随着阵阵白烟,少年稍不留神吸了一口,便觉得喉咙发痒,欲咳又止,难受至极。
瘦竹竿儿却是不受半分影响,只见他走到一个正在灶前忙碌的老者身边笑着道:“老韩啊!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你看……”
他言语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两只手掌也不安分的来回搓动着,像是一只苍蝇要对美味下手时的动作,看起来颇为滑稽,哪还有先前在大堂前,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样子。
老者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灰衣少年,‘嗯’了一声后,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把条状的东西塞在了瘦竹竿儿的手里,然后挥了挥手。
瘦竹竿儿笑得嘴都歪了,也不道谢,捧着那东西就欢天喜地的离开了厨房,身边的少年好像从头到尾都被他忽视了一般。
“还杵在那儿干嘛?赶紧过来烧火呀!”老者头也不回的说道。
少年应了一声,赶紧跑到灶前加火添柴。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灶前烧火,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但好在灶里的火燃得很旺,自己只需不断加柴就行了,倒也没有太大的压力。
加柴的空档,少年偶尔会抬头看着在灶前忙碌的老人。
这位老者一身灰衣,看样子年纪不超过甲子,花白的头发被一根布条在头顶缠了个别扭的发髻,偶有稍短的头发,或漏掉的头发,在头皮上炸开,像极了一位匆忙起床,没时间认真梳理头发的马虎老人。
别看老者的形象马虎,但做起事来却是一丝不苟,不苟言笑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手上的小刀用极为流畅的动作,切割着菜板上的肉架,小刀每次划过都能把肉和骨完美分开,即使再难切割的地方,老者也能轻松的将之破开。
一切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少年看得都入了神。
就这一手剔肉的刀法,不练个几十年,怕是达不到这种境界。
“你就没觉得烟越来越大了?”
正愣神之际,老者的声音传入耳中,少年瞬间回过神来,赶紧往灶里添柴。
“做事要认真,不要分心!”老者教训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如水。
少年羞赧一笑,添柴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捂着嘴,咳嗽不断,只因厨房的烟越来越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熏喉的气味。
“哎!火不是你这样烧的!”老者一声叹息,淡然的声音里终是带了几分无奈的情绪。
他从少年手里接过火钳,在那些散发浓烟的柴薪下,左右掏了掏,露出一个手臂大小的洞口后,细小嫩黄的火苗就慢慢的蹿了上来,片刻后,灶内明火通透,浓烟也渐渐的淡却了。
老者幽幽而语:“这烧火跟修炼是一样的,没有气,人修炼不了,火也燃不了!”
“像你之前只知道一股脑的加柴,烧的灰都积在了下面,阻拦了气的进入,火虽旺,烧的却只是无根之火,无后继之力,息灭是必然的。”
“你……明白了?”
少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以前在破庙做饭用的是一个小炉子,烧火根本就不费事儿,他自然也就不懂得这些门道,现在在老者的讲述下,自己居然有种如闻至理的感觉。
少年本就有着好学的精神,对于别人讲的玄之又玄的道理,他好而不厌,哪怕是小时候荆落雪对他讲的那些歪道理,他都听得津津有味,曾一度让老乞丐害怕,荆无渊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好在荆无渊性格内敛,做不到荆落雪那么不拘小节。
“嗯,你明白就好!”老者点了点头,道:“你先去把旁边那口水缸里的水打满,然后把屋外的柴禾劈开,等会儿就要到饭点儿了,现在不准备好,一会儿你就有的忙了!”
“好!”少年应了一声,拎着两只水桶走到门边,却突然顿了下来,有些惴惴不安的问道:“我不是火工?挑水劈柴的事儿,我也要干?”
“你以为呢?”老者不咸不淡的反问了一句,然后道:“你以为烧火工,一天只烧烧火就完事儿了?要是这么简单,一天一贡献点,还供吃,这么好的事儿哪还轮得到你来干!”
“我告诉你,以后不光是烧火,挑水劈柴,乃至于上山砍柴,摘野菜调料……反正这个厨房所有的杂事儿,你都得做,要不然你不仅没得饭吃,月底的贡献点也拿不到!”
老者清淡如水的话语,却是将少年吓得腿肚子发软,之前他还在为自己接到这个包吃的任务,而感到沾沾自喜,以为捡了多大个便宜,而现在听到这么多繁重的劳作,浑身不禁有种脱力感。
难怪这任务要求这么低,难怪那个接待弟子会露出怜悯的神色,原来这任务本身就是个坑啊!
这合着自己只拿一份贡献点,却做了这么多份工,一想到挑水劈柴这些体力活,少年就感觉心里发憷,自己孱弱的小身板儿能应付的过来?
“还愣着干嘛?挑水去啊!”
看着愣在门口的少年,老者皱眉催促道。
少年抿着嘴角,拎着两只水桶出门儿去了,适合自己的任务就这一个,他没得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做,至于能不能做到,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现在正值暮春,本是清爽的季节,一个挑水的灰衣少年却是累得满头大汗,就连身上的灰衣都汗湿了一半。
他已经挑了五个来回了,早上打了一轮拳法后,本就不多的体力,现在更是十不存一,只靠着自己一股子倔劲儿撑着。
身体的乏力感越来越明显,每走一步,脚都会打哆嗦,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已经被磨破了皮,浸进去的汗水,时常带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刺激着他昏沉的大脑。
一步,两步……三步……!
沉重的喘息声在这小路上回荡,少年心里默数着自己走过的路,当再数到三百时,他就能看到那三间冒烟的厨房了。
日上高头,暮春的阳光,今日却是格外的刺目,眼看要到中午的饭点儿了,还有一堆柴火未劈,少年的心跟他的步伐一样沉重。
也不知又走了多远,随着噗通一声响,少年踉跄的身影终是倒在了地上,他嘴里喘着粗气,神情呆滞,怔怔盯着翻倒的桶,水不断流出,他却无动于衷。
他本世间一凡尘,心无远志,亦无欲与人争。顺应天意,只待百年落叶归根,奈何天不遂人意,亲死心将离。
醒时入山门,心空乏其神,为寻仇与故,方以武立身。
心,终有所执。
终有所执……
此时,少年心中就是不知道,自己所坚持的,是否就是自己想要的。
留在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是否太过牵强?
他累了,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就想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直到永远。
脑海里不经意间跳出落雪和老乞丐的画面,每当他迷茫的时候,那些过往的回忆总会让他,蠢蠢欲动的信念平静下来。
他开始想念风丘山,西城那颓败的破庙,下雨时,总能在屋檐下,那泛着青苔的石板窝里,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倒影。
想念那些雨,从屋檐滴下来,发出的轻响。
想念东城那与自己无缘的热闹市井,还有偶尔偷偷溜出府邸出来逛街的富家小姐,后面总有一大群奴才,在着急忙慌寻找。
他不明白那些人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偏偏不安分?
还有刘员外家养的那条大黄狗,自己每次路过都会惹得它一阵狂吠……。
想着想着,扑倒在地上的少年,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
还是那条小路上,少年又担着一挑水经过,这一次他虽然依旧流着汗,但神色上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疲惫了。
少年走得很稳,每走一步,肩上的扁担都会和着他的脚步,很有韵律的上下来回摆动,时而发出一两声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声响便是此时小路上所有的声音。
少年走进了厨房,把水倒进了水缸里,刚刚没过缸沿。
老者没有回头看一眼,依旧一脸认真的在灶边忙活着。
少年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韩……老,我饿了!”
他不知道面前这老者叫什么名字,只能学着瘦竹竿儿喊他一声韩老。
老者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看着一脸认真的盯着自己的灰衣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扯了扯,似乎是笑了一下:“这里是厨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的!”
他淡然的语调里,此时竟夹杂着一丝自傲的意味。
“来,拿着!”说话的同时,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了少年。
荆无渊小心翼翼的打开,发现里面居然是一根根肉条,和先前给那瘦竹竿儿的一模一样。
“谢谢,谢谢!”灰衣少年惊喜交加,紧紧的握着怀里的小布包,连连道谢。
老者虽然看起来严肃淡漠,但此时的行为,却将少年感动的一塌糊涂,甚至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韩老好好干活,以报答他的施舍之恩。
但韩老下一句话却让少年的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这肉不是白给你的,一贡献点一两,在我这里拿多少,月底扣除就是!”
这话吓得少年差点把手里的肉干丢回去,一贡献点一两,怎么不去抢?他一个月满打满算也才三十点,而他手里这一点就有三两,相当于开工的第一天他就花了总得的十分之一,这让他的心尖儿直淌血。
少年欲哭无泪,恨不得对着面前这个糟老头子大喊:“把我之前的感动还回来!”
他一脸郁闷的往外走,老者的声音再次传来:“这里是厨房,没那么多的条条款款,想说什么就说,别像娘们儿一样扭扭捏捏的碍人眼!”
少年脚步未停的离开了,也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听进去。
有时候,人的命运就这么的奇妙,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却将两人原本平行的命运轨迹,给交叉在了一起。
老者和少年都不知道,这小小一袋肉干的背后,究竟承载着多么厚重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