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哥儿,茶铺中间靠墙那个,看到没?穿黑色外褂的老头儿,就他,我跟着走了一路,有料儿,绝对是个大买卖。”
“你哄人,我摸包。”
一面目黝黑的青年,一身短打,领口微敞,露出紧实壮硕的胸膛,腰间系着一根青灰色的棉布带子,两个圆眼半眯。
旁边被称为矛哥儿的唤作季槊,身材十分高大,同样一身短打,看上去却正气堂堂,与黝黑青年气质迥异。
季槊将眉头一挑,往对过茶铺里边看了两眼,扫了扫黑褂老头儿桌子上的布包,也不接话。
紧接着往左边踱了两步,又提目向街口环顾一周,看见没有穿皂衣的捕役快手,这才点点头。
低声道:“瑄子,这老头儿上了茶也不喝,时不时往外边瞧上几眼,多半是来等人的,心头肯定急得慌,你多绕他几句,过不了两轮他就得糊涂了。”
“得嘞!”
张瑄嘿嘿一笑,拍拍黢黑的脸颊,就准备过街。
刚把步子扯开,季槊又拉住他胳膊,低声道:“若是事不可为,自个儿麻溜跑路。”
此时入夏不久,温度也跟着升了上来,太阳斜挂在天边,直晃晃地晒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街面上仍旧是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十分聒噪。
等到张瑄走到门口,他这才微仰着头,穿过拥挤的人流,踢八字步跟在张瑄后边。
张瑄刚进店门,便有茶铺小二迎上来,高声道:“这位爷,有熟人么,还是您自个儿来的,喝点嘛?咱这儿有黄山毛峰,西湖龙井,观音普洱......”
未待店小二说完,张瑄圆眼一胀,两条杂眉像是上了弹簧似的往上一扫,脸上顿时漾起一副惊喜模样,一手扫开旁边店小二,朝着那黑褂老头儿便去了。
迎着老头儿疑惑的目光,躬着身子双手作揖,边走边喊:“老爷子,您咋到这儿来了,老久不见,刚才看着背影还不敢认哩!”
季槊此时坐在老头儿后边的桌子上,再盯了眼老头儿桌上的布包,冲着店小二要了一壶毛峰,抖着腿,悄悄打量着茶铺里边的形形色色的顾客。
双口镇本是塘沽港外沿的小镇,十分繁华,类似他们这样的抄手摸杆儿也是极多,专挑茶铺酒馆这类人多眼杂的地方下手,保不齐就碰到同行。
他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古怪,铺子里边大多是附近居民行客,手摇蒲扇,说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话。
黑褂老头儿半倚着墙璧,一手靠在桌面上,偏了偏头,盯着张瑄眼睛半眯,伸出枯瘦的手指,疑道:“你是......”
张瑄却将手一拂,打断了老头儿的疑惑。
“嗨,老爷子,今个儿好不容易碰个面,还喝什么茶啊,涩嘴得很,去旁边酒楼,咱爷俩好好喝上两盅,润润肠胃,我做东。”
言罢,作势就去抓老头儿的手。黑褂老头儿云里雾里,想了半晌也不知道眼前这个黝黑的青年是哪个后生,只当是自己上了年纪,果真记不住了。
老头儿虽然疑惑却也没丢了戒心,心头犹疑不定,嘴上推脱不去,趁着这时间,他不经意将手一摆。
哗啦!
桌面上的瓷碗掉在地上,灰白色的瓷碗摔成几瓣,茶沫子混着茶水淌在地面上。
季槊双手一颤,眼角也跟着跳,心尖也吊了起来,心知关键时候到了,装作惊异模样看向张瑄二人。
茶铺里普通被按了暂停键一般,说话声都小了下去,好些人同时撇过头来,一双双眼睛全部盯在张瑄身上。
张瑄浑身皮子一紧,脑门上的汗水再也挂不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季槊眼尖,看他手腿都抖了两下,暗骂一声,这傻贝儿功力果然不够,
再一瞧,发现他后心处已经湿了一片,黑红的后颈上,一根根汗毛都立了起来,连带着自己的心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茶铺外头日光正烈,零星几道光斑透过遮阳棚子的窟窿眼,斜着打在跟前的桌面上,刺得他眼睛微眯。
季槊装模作样地拿起桌面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再稳稳当当地将茶碗放下。
所幸,茶馆里的闲人们仅仅打量了两眼,发现只是不小心打碎了茶碗,并非是什么人寻衅滋事,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又继续各聊各的。
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浊气,一颗心又落回胸膛里边。
这个营生也是细致活儿,想要偷这个布包,就得将众人的眼睛引到别处,却又不能引得过于远了,过于久了。
所以才设计了摔碎茶碗这个情节,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只是生怕这些喝茶的盯着不放,这场戏就得演砸了。
季槊旋即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喊来茶小二准备结账。
张瑄收到了信号,心领神会,心里也是一松,只感觉后心处一阵凉意。
脸上神色不变,佯作愧疚模样。
“对不住了,老爷子,手急了,您没伤到哪儿吧?转过来我看看?”
老头儿摆摆手,连称不妨事,却拗不过他,站起身来细致检查,只有裤腿上沾了些许水渍。
张瑄十分过意不去,急道:“我给您擦擦,打湿了总归不舒坦。”
说罢便将身子伏下去,掏出一块棉布来,擦拭老头儿裤脚上的茶渍。
老头儿也不好再站着,跟着他微微俯身。
此时,季槊从怀里掏出两块铜板递给茶小二,等到小二转头,老头儿弯腰的一刹那。
闪电般伸手,将其桌面上的布包抓过来,轻轻往肩上一搭,仿佛拿了自己的东西一样轻松,昂首阔步地走出店门。
“这位爷慢走,回头再来啊。”
出了茶铺门,太阳光直射头顶,季槊混进稠密的人流,步伐稳健,再没回头。
“喝唻,喝糖罐儿了吧,赛磨盘的大柿子唻。”
“老乌菱唻,小菱角儿,刚煮熟的西菱角,掉干面儿的老菱角哇。”
“粗辫儿的、细辫儿的,大檐儿的、小檐儿的,钉绒的、漆画的,挡戗的、卖俏的,卖,草帽儿。”
卫阳府因漕运而兴,塘沽港则是卫阳辖下的北方大港之一。
双口镇为塘沽外沿集镇,行商坐贾贩夫走卒,捕役快手牙人扒手,看相的半仙、批字的老叟,卖肉的流娼,叫街的乞丐,除却上九流的人物,其余的一应俱全。
他一手抓着肩上的布包,一手拿着一块柿饼,站在不远处的坊牌下边,眼睛也没歇着,四处观瞧打量。
虽然蒙骗只是副业,平时要下的功夫也不少。
首先一双招子要亮,一眼看穷富,两眼观武艺,三眼探心底。
再者就是手上功夫要俊,摸身划包神不知鬼不觉。脸上动静要俏,扮谁像谁,立马入戏,不生硬不夸张。
最后便是双脚得活,翻墙过瓦不露行迹,身似游鱼不留案底。
此时刚刚过了正午,太阳高悬,等了近两刻钟,也不见张瑄的身影,一颗心又慢慢提了起来。
在坊牌下边来回踱步,脑门上的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淌,划过脖颈,顺着衣领子就进去了。
脚下的青石板同泥土夯在一起,不怎么稳固,被他来回踩得嘎吱作响。
“张瑄这傻贝儿不会被留住了吧,也没见有皂衣来啊。”
思来想去也没发现哪里露了马脚,正想找个地方把布包藏了回去看看。
“矛哥儿,走了走了!”
循着声音撇头一看,张瑄半个身子藏在旁边酒楼立柱后头。
季槊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脖子后边,骂道:“你是不是脑子里有哏丘,老子等你半天,你咋藏这儿来了。”
“刚才......”
“别说了,先回去。”
没等张瑄说话,他又一巴掌拍在张瑄后脑勺。
刚迈开腿,眼角余光瞥到一摸蓝黑色皂衣,心知要糟。
连忙拉过张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剜了那几个捕役一眼,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事情露了,捕役追在后头,跑!”
言罢,也不管方向,冲着眼前的巷口就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