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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卡尔·克劳斯[1]与薇莎

有关这两个人的传言同时传到我的耳朵里,是很正常的事情:它们来源于同一个地方,那时候,所有让我感到新鲜的事情都出自那里,倘若我来到维也纳以后仅仅依靠自己,或是只指望着即将到来的入读大学,那么我是很难开始一种新生活的。阿斯利尔一家住在普拉特斯坦边上的海涅大街上,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都可以在他们家里听到很多事情,够我用上几年:那些名字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由于以前从未听说过,因此我觉得它们有些可疑。

我在阿斯利尔家最常听到的名字就是卡尔·克劳斯了。据说他是目前生活在维也纳的最严厉、最伟大的男性了。没人能讨得他的喜欢。他在课上会抨击一切邪恶和腐败堕落的东西。他出版一本名为《火炬》的杂志,全部由他一人撰稿。任何投稿都不受欢迎,他不采用任何人的稿件,也从不回复信件。《火炬》中的每个词、每个音节都是他自己写的。里面的内容就像法庭上的审判,他自己提出控告,又自己审判。里面没有辩护律师,律师是多余的,据说他非常公正,被指控的都是那些罪有应得的人。他从没出过错,也绝不可能出错。他所讲的都丝毫不差,在文学上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精确。对每个逗号,他都要亲力亲为,谁要是想在《火炬》中找到一处印刷错误,恐怕得辛辛苦苦地找上几个星期。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根本不要去找。他痛恨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虽然存在种种审查,但他还是成功地在《火炬》中发表了很多反战的观点。他揭露社会弊病,反对贪污,而其他人对这类问题都会闭口不谈。他没进监狱真算得上是个奇迹。他曾写了一部八百页的剧本《人类的末日》,战争中发生的事情都包含在了里面。当他朗诵这部作品的时候,大家都目瞪口呆。整个大厅里没人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他一个人朗读所有的角色,投机商人和将军,成了战争牺牲品的恶棍和可怜虫。他把所有的人物朗诵得十分逼真,令大家感觉那些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听过他朗诵的人会再也不想去剧院看戏,与他相比,那些戏真是无聊至极,他独自一人就能成就一部完整的戏,而且更为出色。但就是这么一个世界奇迹,这么一个怪人,这么一个天才,却有着最最普通的名字:卡尔·克劳斯。

我宁可相信所有有关他的事也不愿相信他的名字,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怎么能够做出大家归到他名下的那么多事情呢。当阿斯利尔一家对我讲述他的事情时——母子二人皆乐此不疲——对我对这个名字产生的质疑进行讥讽;他们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说名字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人,否则我们,他们或者我,仅凭自己好听的名字不是就要比卡尔·克劳斯高一等了吗。他们还问我能否想象出这么可笑而荒唐的事情。

他们把一本红色的册子塞到我手里,我非常喜欢《火炬》这个名字,但让我读它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在那些句子上卡住了,我看不懂它们。我要是看懂了点什么,总感觉那像是个笑话,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类东西。其中还刊登有关当地发生的事件和印刷错误的文章,而这些对我来说最不重要。“这都是些废话,你们怎么会读这种东西。报纸要比这个有趣得多,至少报纸能让人看懂,读这种东西真是自己折磨自己,而且还读不出什么内容!”我实在是很生阿斯利尔一家的气,脑海里突然想到在法兰克福时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每次去他们家,他都要向我朗诵当地作家弗里德里希·施托尔策的作品,而且每次结束的时候都会朗诵一首诗,“谁要是不喜欢这个,谁就该枪毙。他是世上最伟大的诗人。”我带着嘲讽的口吻讲述这位法兰克福方言诗人。我强迫阿斯利尔一家听着,毫不让步,这使他们非常尴尬,以至于突然跟我讲起那些每次都来参加卡尔·克劳斯朗诵会的高贵太太。她们对他着迷,每次都会坐在第一排,为的是能让他看见她们多么振奋。阿斯利尔一家对我讲述这些,正好撞到我的枪口上了:“高贵的太太们!很可能都穿着皮草!喷了香水的审美人士!而他竟然当着那种人的面朗诵却不觉得害羞!”

“她们可不是那种太太!她们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为什么他不能为这些人朗诵?每一个影射她们都理解;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们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这些人谙熟英国和法国文学,而不是仅仅了解德国文学!她们对莎士比亚了如指掌,更别提歌德了。你都想象不出她们是多么有教养!”

“你们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你们和她们谈过话吗?你们和这种人交谈?香水味不会让你们恶心吗?我是绝不会和这种人谈上一分钟的。我根本就做不到。就算她们真的很美丽,我也不会理睬她们,顶多对她们说:‘请您不要把莎士比亚挂在嘴上。他要是泉下有知,会感到恶心的。还有,请您放过歌德。《浮士德》可不是写给笨蛋看的。’”

阿斯利尔一家以为胜券在握了,因为母子二人同时叫道:“还有薇莎!您知道她是谁吗?您听说过她的事吗?”

这倒是一个令我感到吃惊的名字。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这个名字确实让我很喜欢。它令我记起星空中的一颗星星——星空图中天琴座的织女星,但因为辅音的变化而听上去更美[2]。我只是没好气儿地问道:“这又是个什么名字呀?没听说有人叫这个名字呀。这大概是个不常见的名字。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字。”

“有的,有这个名字的。我们认识她,她和她母亲一起住在费迪南德大街。离这儿就十分钟路。她非常漂亮,长着西班牙人的脸。她非常有教养,在她面前甚至不能说任何难听的话。她一人读的书比我们加起来的都多。她能背诵最长的英文诗歌和莎翁一半的作品。还有莫里哀、福楼拜和托尔斯泰。”“哦,这个聪明绝顶的人有多大年纪?”“二十七岁。”“这么年轻就已经读了这么多书?”“对,远不止这些,她还是细细品味呢。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些作品。她可以证明的。别人是骗不了她的。”“听卡尔·克劳斯的朗诵会,她也每次都坐第一排吗?”“对,每次都是。”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七日,卡尔·克劳斯第三百期朗诵会如期举行,预先订了音乐厅的那个大厅做会场。有人对我说,就是那个大厅也仍然容纳不下所有他的拥护者。阿斯利尔一家倒是及时买到了票,并坚持要我同去。我们干吗总是为《火炬》而争论呢?更正确的做法是我亲自去听一次这个人的朗诵会,那样我就可以自己做出评价了。汉斯脸上露出傲慢的冷笑;只要想象一下,有一个什么人,更不用说一个刚从法兰克福来的高中毕业的毛头小子了,居然能够抵挡卡尔·克劳斯,不仅他会冷笑,甚至他那娇小伶俐的母亲都忍不住要笑,她一再向我保证说,她是多么羡慕我第一次和卡尔·克劳斯接触。

她还煞费苦心地给我提了一些建议,好让我有所准备:我不要被听众们那疯也似的赞同给吓倒了,他们不是通常去听轻歌剧的维也纳人,不是那些喝了点新酿的酒就醉的人,但也不是霍夫曼斯塔尔[3]的那些颓废的艺术至上主义圈子里的人,他们是维也纳真正的精神所在,是这座看上去在走下坡路的城市里最优秀、最健康的人。我一定会感到惊讶的,这些听众这么快就明白了哪怕是最细微的影射,他一句话刚开头,这些人就已经都笑了,他的句子一说完,整个大厅就都会沸腾起来。他把自己的听众调教好了,他可以对这些人做他想做的事情,在此应该考虑到的一点是,这些人可都是很有教养的,他们几乎全是在职的学者,至少也是大学生。她在那里还从没见过一张呆滞的面孔呢,要想找这么一个人出来可够花时间的,而且还是白费力气。一直以来,最让她感到愉快的就是从听众的脸上读出他们对演讲者给出的噱头的反应。这次不能同去令她感到很难过,不过她更喜欢朗诵会在音乐厅内的中厅举行,这样的话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了。在大的厅里——虽然他的声音可以听得很清楚——不过有些地方还是会听漏的,她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着迷,不愿漏掉任何一句。因此这次她把自己的票转让给我,去参加他的第三百期朗诵会,更多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因为有那么多人争着要去,因此她去不去也就无所谓了。

我很清楚阿斯利尔一家的生活有多窘迫——虽然从不去谈这个话题,有那么多更为重要的精神上的东西占用了他们的精力。他们坚持这一次由他们请我,也正因为此,阿斯利尔太太才放弃了参加这一盛况的机会。

这晚他们瞒着我的一个目的,我已经猜到了。汉斯和我刚在大厅相当靠后的地方找到我们的位子,我就向四周偷偷环顾了一圈。汉斯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一样是偷偷摸摸的,我们都向对方隐瞒自己在找谁,其实我们找的是同一个人。我忘记了那个有着不寻常名字的女士总是坐在第一排的,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我希望能够突然之间在我们这一排的某个地方看到她。就凭着大家对她的描述,我不相信我认不出来她:她背诵的那首最长的英文诗叫《乌鸦》,是坡[4]的那首《乌鸦》,而她自己看上去也像一只乌鸦,一只被施了魔法变成西班牙人的乌鸦。汉斯自己心神不定,所以他也不可能正确理解我的不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盯着大厅前面的入口处。突然,他一跳站起来,不是傲慢,而是不知所措地说:“她在那儿。她刚进来。”“在哪儿?”我问道,都没问他指的是谁,“在哪儿?”“在第一排,相当靠左。我就知道她会坐第一排。”

离得这么远,我能看到的真是有限,不过我总算认出了她那乌黑的头发,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强忍住肚子里想好了的那些冷嘲热讽的话,留待以后再说。没多久,卡尔·克劳斯本人也到了,那雷鸣般的欢迎掌声是我在任何一次音乐会上都没有见识过的。他看上去——我的眼睛还未适应眼前的场面——并不是很理会观众的热情,只是站在那里停留了一下,他的身体略有些蜷曲。当他坐下开始讲话时,他的声音突然向我袭来,这声音里有着某种不自然的颤抖,就像被拖长了的叫喊。但这种印象又在瞬间烟消云散,因为,他的声音变化得那么快,不停地变化,人们即刻就为它能如此多样地发生变化而感到惊讶。会场上的安静还是让人想起了音乐会,但这里大家期待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从一开始及整个朗诵会期间,场内都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寂静。当第一个噱头出现的时候——那其实只是一个影射——就已经引得满堂大笑。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在真正要讲的东西还没说出来之前,这笑声就已经爆发出来了,它听上去振奋而狂热、满足而又具有威胁。但就算是全讲了出来,我也理解不了,因为它涉及的是地方的事,而且不只是和维也纳有关,同时这已经成了克劳斯与听众之间的一种默契,听众们期盼的正是这些。并非只是个别人在笑,而是很多人一起大笑。当我盯着坐在我左前方的那人看,想弄明白他为什么笑得面目扭曲时,后排和几个座位以外的所有方向传来的都是同样的笑声;这时我才注意到坐在我边上的汉斯——其间我几乎把他给忘了——也跟着这么笑。总之,一直都有很多人在笑,一直都是那种饥渴的笑。很快我弄清楚了,这些人是冲着一顿饭而来的,而不是为了给卡尔·克劳斯捧场。

我不知道,在我与他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都说了些什么。我后来听的几百场朗诵会都是这么叠加在一起的。也许当时我并没有明白这些,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让我感到害怕的听众身上了。我看不到他整个人,他的那张脸越向下看越显得年轻,那张脸那么富于动感,绝不会定格为某种样子;它奇特而强烈,就像一张动物的脸,但是一种新的、另类的、还不为人所知的动物的脸。面对他一阵高过一阵的声音,我不知所措,那个大厅很大,但里面的情形犹如地震爆发一般,椅子和人一样都在这一震动下屈服,要是那些椅子都给震弯了,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座无虚席的大厅在那个声音的作用下形成一种惯性,即使那话音停下来,它也不会中断;这种惯性很难描述,就像传说中群鬼的狩猎[5]一样,但我相信,这二者最为接近。想象那群鬼被一个人引进一个大厅里,困在里面,被迫静静地坐着,然后一再地被唤起他们的天性。借助这一形象并不能与事实更接近一步,但我也想不到比这更准确的说法了,所以我放弃描述卡尔·克劳斯当时的形象。

无论如何,休息的时候我离开会场,汉斯介绍我与那位女士认识,她被视作见证克劳斯影响的主要证人,我刚刚亲身体验到这一影响对我的作用。她的样子平静而镇定,坐在第一排似乎更容易接受这一切似的。她看上去与当地人区别很大,像一件珍品,一个在维也纳未曾见过的人,倒好像是波斯小画像中的人物。她眉毛挑高呈弧形,长而黑的睫毛忽快忽慢地眨着,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一直盯着她的睫毛而不是眼睛看,她那张小口令我惊叹。

她不会问我喜不喜欢这个朗诵会,她说,她不想让我感到不知所措。“您这是第一次来。”这话听上去像她是女主人,而大厅就是她的家,好像她从自己第一排的位子上将呈献出的所有东西传递给了其他听众似的。她认识到会的人,知道哪个人是常客,而且不失体面地说出我是初来乍到。我感觉自己是被她邀请来的,感谢她的热情好客,因为她注意到了我。我的陪伴者——会说话可不是他的长处——说:“这对他可是重要的一天。”然后向我这个方向耸了一下肩。“现在尚不得而知,”她说,“暂时他会感到乱糟糟的。”我没把这话当成讽刺,虽然她的每句话听上去都有讽刺的言外之意;她说的话与我此刻的心情如此相符,这令我很高兴。但也正是这种体谅让我迷惘,就像她的睫毛一样,缓慢地眨着,好像要隐瞒一些重要的事情似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就只说了一句最平淡无奇的话:“确实让人感到眼花缭乱。”这话听上去像是没好气儿的回答,但对她来说却并非如此,因为她问道:“您是瑞士人吗?”

做瑞士人可是我的最大愿望。在法兰克福的三年里,我对瑞士的热情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我知道,她母亲是西班牙裔犹太人,娘家姓卡尔德龙,现在嫁给了一位姓阿尔塔拉斯的老先生,这是她母亲的第三次婚姻,因此她大概从我的名字看出了我是西班牙裔。她为什么要向我提出这个令我刻骨铭心的问题呢?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告别瑞士给我带来的伤痛,并且特别留意不在阿斯利尔一家面前暴露这个弱点,他们虽然对一切进行讽刺挖苦,但却以自己是维也纳人而自豪,或许正是因为卡尔·克劳斯的缘故。因此,这位乌鸦美女不可能从他人那里了解到我的不幸,而她的第一个问题就问到了我心坎上。这次朗诵会——竟然这也让她说对了——确实让我暂时感到混乱,相比之下,她的这个问题更能触动我。我说:“可惜不是。”我指的是可惜我不是瑞士人。我对她表达了真实的感情。“可惜”一词泄露了我的秘密,而当时认识我的人都还不知道这个秘密。对此她似乎很能理解,所有的嘲讽都从她表情里消失了,她说:“我很想做个英国人。”汉斯对她说了一大堆废话,他一贯如此,从中我只能推断出他的意思是,人们可以很好地了解莎士比亚,不必非要成为英国人才行,现在的英国人同莎士比亚还有什么共同之处呀。她和我一样,对汉斯说的话没怎么在意,虽然我很快就看出,他讲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到了。

“您应该听一场卡尔·克劳斯做的有关莎士比亚的讲座。您去过英国吗?”“去过,小时候去的。我在那里读了两年小学。那是我进的第一所学校。”“我经常去那里看亲戚。您得给我讲讲您在英国的童年。请您尽快来拜访我!”

一切的矫揉造作都消失了,包括她接待朗诵会宾客时的那种卖弄和炫耀。她说了些自己关心并且认为重要的事,以此来回馈在我看来是重要的事;我的这些事在极短的时间里轻轻触动了她,但没有伤害她。当我们回到大厅时,汉斯在那剩下的极短时间里迅速地问了我两三遍,我觉得她怎样;我装作没听见,直到我意识到他要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为了抢在他前头,我才说:“你说那个薇莎?”但这时卡尔·克劳斯已经又出现了,风暴又起,而她的名字被淹没在风暴中了。

注释:

[1]卡尔·克劳斯(1874-1936),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最杰出的德语作家和语言大师之一,但在德语国家之外鲜为人知。

[2]薇莎的德文为Veza,织女星的德文为Wega,发音略有不同。

[3]霍夫曼斯塔尔(1874-1929),维也纳新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导者。

[4]爱伦·坡(1809-1849),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兼小说家。

[5]德国神话中在主显节之夜由魔王带领的群鬼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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