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越走越慢,肩上的铁锨似乎成了一种战利品。那走路的样子,简直和黄三走路的样子,变得一模一样。一晃一晃的不说,故意将胳膊摆动得幅度显然大了许多,头高高地昂起,眼睛也瞪得圆大圆大,无不透显出一种牛逼哄哄地神色。
快到干枣家时,听到了干枣婆娘孩孩呆呆地哭声,这时的牛眼才恢复了正常走路的样子,加快了步伐。
干枣家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一个个显得忙忙碌碌的样子。牛眼见人便说,是他把他二伯的铁锨找见咧。别人却只看看他,而且那眼光都有些怪兮兮地,也没人愿和他搭个话,弄得这怂货才变得不吭不哈地。
进了门,牛眼把铁锨立在窑口边上,探头朝窑里看了看,有几个黄家的婆娘在里边。坐在炕上的是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干枣婆娘坐在炕上,仍孩孩呆呆地哭。
牛眼并不是为了示好,他只想尽一点心,才不管其他啥,也不管干枣老婆听见没听见,很小声地说道:“二妈二妈,甭哭了,身子要紧。我把你家铁锨找回来咧,放在门口。”
不知道那婆娘听到了牛眼的话没有,依然没停住哭,反倒加大了声音,显见得没理式牛眼,却添加了一些更伤心的调子和哭语:“你个死鬼,咋就叫那点水把你冲走咧。你不想管我跟娃的话,你就说么,我们也不难为你,你咋说走就走咧。呜……呜……”
随即,从窑里传出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劝说声,当然也有人随即附和地哭了两声。
从那婆娘的哭声中,牛眼明白,那婆娘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加上自己不会劝人,反倒哭得更伤心,便悄不声息地朝门外走了。
牛眼见干枣家大部分都是些女人,知道男人们都在沟道里忙活,觉得自己和个女人都不如,找见了铁锨,起先很想去表功的心里被无情打击了一下,脸上猛地起了一阵烧。但他又不知道,他目前到底能为干枣干些啥,一时才觉得自己很无助。
临出大门时,牛眼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二伯和二妈似地,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看看自己能干个啥,结果仍不知道该干些啥为好。想了想他二伯干枣这个人,觉得他前些天还好端端地,到他家门前和他爹还说话呢,怎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这人咋也象风一样。一辈子省吃俭用,把自己弄得成了个皮包骨头的样子,到底都为了些啥。
显见得二伯干枣的日子,并没比别人家好到哪里去,咋也就弄了个不太受人喜欢的地步。牛眼有点想不通,不就是那年闹饥慌的时候,别人没啥吃的,便饿死了好多。谁知道,他家里竟然还存有好几袋子的粮食,哈哈怂的那顶帽子,他不戴谁戴去。也不知道二伯咋想的,宁可饿死,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甚至不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到最终,还不是把粮食让别人分走。
反过头来又想想,觉得也许这就是定数,命里不该他二伯干枣的,那便不是他的,只是觉得付出的与那获得的不相对称。为啥黑家的黑八,那怂货能成了申村里的阎王爷,也不看看那怂人的球怂姿势。整天时间里,一手提了烟杆,一手提着鞭子生活,重活从来也没见干过,可人家照样在申村活得有滋有味地。
还有那个不要一点脸的黑鹰,重活不愿干,轻活干不了,忙活干不好,却长了一张破嘴爱骂人。谁都能骂,谁也敢骂,结果人家也没见饿死,整天还骂得津津乐道的,也照样活在申村。
牛眼也想到了白三,觉得这人为人很好,一生勤劳辛苦,靠勤奋过日子,和白四亲亲的两兄弟,也不知道为啥,他就戴了个哈哈分子的高帽子,而白四却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好人。他觉得,这就是命,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能怪谁呢。
还有那个干叫欢,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狗连儿子鸡踏蛋的事情,都能让他弄得满申村洋洋乎乎的,屁话连片,怂事却干不好的人,日子不也照样过着。
还想到了黑皮。牛眼实在不明白,这黑皮咋就无端地疯了,村里人都叫人家疯子。是疯子咋能知道怎样扎花,队里的棉花谁扎过,还不是经了人家黑皮一人之手扎出来的。
不管是谁,无论情况咋样,人家一个个不都活得好好的,谁能想到二伯就死了,还是被街道里那股小小的流水要了命,这不是命又能是个啥。
想到这儿,牛眼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其实就是命。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
诚如他牛眼一样,为啥长个牛蛋大的眼睛,常被申村人取笑。自从见了那个魔鬼后,突然间觉得,他不怕了天狼,今儿个不也骂了那狼日的,也没见把自己怎样。一样一样的道理,这就是命。命中注定从现在开始,他谁也不怕了,他得硬气些才行。
这样想时,牛眼不自觉间出了门,仍然低头盲盲目目地走,心里越发泼泼烦烦地想。
快到了村南头的时候,牛眼才觉得不对劲。心想,那天狼肯定还生自己气,看见他时,肯定还得骂,不如少一事为好,并不是他牛眼怕那个狼日的东西。回过头,又朝北走,过了二伯干枣家的门口,觉得出了北塬全是庄稼地,也没多大意思,有了些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好。
突然间又想到天狼家的那个魔鬼。牛眼忍不住笑了,觉得确实那是个好魔鬼,还朝他笑。他清楚那魔鬼,是从天狼家窑背上那个皂角树上来的,是那场大暴雨临下前,被雷从树里击出的,平日里咋也没见祸害过谁,可见着实是个好魔鬼。反过来想,他又觉得不对,既然是个好魔鬼,天狼那么凶,那魔鬼咋不待在别人家,偏待他家里,为此便有些想不通。
不管咋样,魔鬼就是魔鬼,魔鬼应该是神通广大的,最应该知道一切,包括申村已经发生的,以及那些可能要发生的。对于村子里所发生这样或那样莫名其妙的事情,他想问问那魔鬼,申村为什么要发生一些他认为不该发生的事情。也想最该他知道的是,申村的明天和未来,到底又是个啥样子,要不怎么能叫魔鬼呢。
这样想时,牛眼还真想再去天狼家一次,他想问问那魔鬼一些事情。又知道天狼目前的心境,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变得有点犹犹豫豫地的样子。
正在这时,突然从他家方向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牛眼急忙张眼望去,正是干枣大女儿。从他家窑背处那道小坡刚刚下来,知道是来给二伯吊唁来的。他叫大姐,嫁给了聂村东的那个叫张家堡的村子里。
牛眼看见后,撒腿便朝这女人跑了过去。
“大姐,大姐,你来咧。”牛眼还没跑到这女人的身边,便大声地叫了起来。
这女人只是头戴了孝来的,并不理会牛眼。那种样子,根本没把牛眼当回事,只显出一种很伤心欲绝的神色。仍然大声地哭泣,嘴里说叨一些让人根本听不清的话。
牛眼见这种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该咋办为好。但他理解这人,伤心,除了伤心外,这女人只能做到这种样子。于是,他没办法,只有跟在这女人的后边,朝村北方向走。
路过碾盘处,牛眼知道女人的大,也就是他的二伯暂时安放在南沟道里。心里有了想法,寻思到底让她先去南沟道,还是先直接去二伯家,心里没数。于是,才不管其他,很小心地给他大姐提醒似地说道:“大姐,大姐,二伯安放在南沟道呢。先去沟道,还是先去家里?”
那女人一味地哭,还是没理式牛眼,竟直朝村北方向走,牛眼只得跟在后面。
这时,牛眼朝天狼家门口才看了一眼,发现那里已经没了人,只有天狼蹴在门口处抽烟,并不朝他们这边看。于是,他又牛气了一下,故意朝天狼露出一种很蔑视的眼光。
女人快走到干头家和黑八家那个墙的拐角处时,突然停住,急得牛眼也赶紧停了下来。见那女人掉了头,又朝南走。牛眼不知道是个啥意思,又给她说了几句话,那女人还是没理他,弄得牛眼不知道咋办好。于是,他站在那里发起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