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已至未时。
李白出了信义坊,匆忙往望江楼的方向走去。
此时诗会已经正式开始,不由得他不加快脚步赶路。
不曾想,自己方才在河边一愣神,竟然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想必此时的杨瑾早已在望江楼中等候的不耐烦了。
望江楼位于江油城的西部,毗邻培江而建,在当地极为出名。从这里走到望江楼,需要穿越大半个德义坊,路程不算近,需要花些时间。
一路上,李白若有所思。
所谓诗会,顾名思义,便是县中的读书人以诗会友的地方。
李白虽是道门弟子,但在娘亲的叮嘱下,学业也丝毫不曾懈怠,早已通读诸子百家,阅遍天下诗词。
他才思敏捷,文采飞扬,在诗词一道上,很快便显露出过人的天赋。
他在诗会上吟诵的那一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至今仍让许多参会的读书人念念不忘。
诗曰: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纵览全诗,笔墨清新,文风雅致,虽不过短短四十个字,却清晰的勾勒出了三清观弟子隐居戴天山中,如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日常,宛若一副色彩鲜明的画卷,令人神往。
正因为这首诗,李白第一次人前显圣,在诗会上赢得了满堂彩。
此后,其才子之名渐渐在人群中传开。
年少成名,对于李白来说,固然是一件美事,却也在不经意间给他带来了不少烦恼。
听闻,本县县令唐大人读到了那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时,也忍不住出口夸赞,并对外放出话来,说称本县出了李白这样的才子,实乃是朝廷教化之功。倘若放任李白在山中修道,不思为朝廷效力,便是他这个县令的失职,有愧于朝廷的所托。
此后不久,这位唐大人果然遣派门吏来到李白家中,试图召他入县衙做幕僚,被他巧借自己娘亲之口,以年纪尚小、阅历不足、心性未定的借口婉拒了。
常言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刺史。
因为婉拒幕僚一事,扫了县令大人的颜面,还让家中的娘亲和小妹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唯恐激怒了这位县令大人,给李家带来灭顶之祸。
好在,县令大人宽宏大量,最终有惊无险。
但这件事,也真切的让李白第一次感觉到了直面朝廷官员的心理压力,尝到了身在底层、命如蝼蚁的那份胆战心惊。
名气,往往是一把双刃剑!
想到这里,李白心中稍稍有些抑郁,心口好似有一块石头堵住,不吐不快。
名利如枷锁,世事如樊笼!
纵然他已是道门中人,只要一日未能修行得道,一日便要困在这樊笼之中,不得解脱,不得自在。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却不知在望江楼,却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江油驿馆的驿丞赵志明,
另一位,则是益州来的公子哥,名叫赵雁秋。
赵志明身为江油驿馆的馆丞,官居正八品下,虽是品级不高,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
至于赵雁秋的身份,则更为显贵,此人乃是益州长史赵文令大人的独子。
益州长史,又称益州别驾,为刺史佐官,官居正五品上,足足比江油县令高出好几个品级。论权力,长史赵大人仅居于益州刺史之下,是刺史府的第二号人物,权柄不可谓不重。
赵公子游历江油,随身的一众护卫和仆役丫鬟,便住在城中的驿馆之中。
而今日在望江楼里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的,正是馆丞赵志明。
此二人到来后,其麾下的护卫和驿卒立刻接掌了望江楼的防卫,对进出望江楼的人严加盘查,让参加诗会的众人颇为尴尬。
因事发突然,参加诗会的读书人已陆续赶至望江楼,一时间人人皆有怨言。
只不过,限于对方二人的身份,不便发作罢了。
自清晨开始,望江楼里便一片人声嘈杂,数十个仆人不断的进进出出,将一片片从益州城购来的蜀锦铺在地下,上面绣着蝴蝶、兰花、鲤鱼等吉祥的图案,看起来精美无比。
就连楼内原先的屏风和窗纸,也被人全部取下,换上了精美的绢帛。那些绢帛是用蚕丝织出,薄得几成透明状,每当有风儿吹来,绢帛上下翻飞,上面绣的蝴蝶和蜜蜂仿佛活过来,在阳光中回旋起舞,变换着不同的颜色。
单单是这些用来装饰的蜀锦绢帛,其价值便不下一千两白银。
在场的读书人,不少都出自富贵人家,见多识广,却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目瞪口呆。
奢华,近乎糜烂!
众人暗暗猜度,也不知益州城中的那位长史大人,暗地里收刮了多少民脂民膏,竟能供他的儿子这般肆意挥霍。
今日前来参加这个诗词文会的人数不少,足足有三四十人,都是县内的青年才俊。诗会已经开始,可参会之人却三三两两的细声密谈,光影斑驳中,气氛颇是古怪。
在望江楼二楼的雅阁之中,赵志明一身便服,正满脸讨好地陪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说话:“公子这次游历江油,一路上车舟劳顿,想必十分辛苦。下官知道公子精通音律,特意请了百花楼的湘云姑娘到驿站去,为公子演奏一曲。湘云姑娘是百花楼的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定会让公子满意。”
“呵呵,赵驿丞有心了。”那个青年男子微微颔首,面对一介官员的谄媚,依旧云淡风轻,似是已经习以为常。
此人便是赵雁秋,生得唇红齿白,神色清冷倨傲,身着一件藏青色的蜀锦长袍,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姿态。
反观赵志明,中等身材,腰腹稍有发福,皮肤虽然白净,狭长的眼角却已露出几道遮不住的细纹,看起来多了几分岁月侵蚀的痕迹。他同赵雁秋站在一起,总是微微躬着身子,脸上挂着刻意逢迎的笑容,宛若把自己当成了对方的下人。
赵雁秋又道:“不过,江油这等偏僻之地,又能有什么绝色佳人,比得过金凤楼的如烟姑娘吗?本公子好不容易出趟益州城,却发现这益州城外的巴蜀之地,尽是些穷山恶水,举步难行,着实无趣。别人都说巴蜀是天府之国,以本公子看来,也就益州城像个样子,其他地方比起关中和江南,差之远矣。”
说着话,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轻蔑,笑道:“就连这望江楼,据说是江油风景最美之地,在本公子看来,也并无出奇之处。”
“哦,呵呵,公子所言甚是,虚名而已,不过是虚名而已!”
听他话中贬低江油,赵志明面色如常,依旧讨好地随声附和,仿佛此地与他毫无关联一样。
反倒是候在门外的两个驿卒,都是土生土长的江油人,听到屋内传出的声响,皆面露不忿之色。
恰在此时,
望江楼中,出现了一个青衣少年。
“诸位,抱歉来晚了。”
来人,正是李白。他的声音清澈明亮,一扫望江楼中众人脸上的阴霾。
“哈哈,老规矩,迟了便当罚酒三杯。”
说话之人,正是杨瑾,今日他改换一袭白袍,手握折扇,颇有几分书香气息。
随后,另一名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也站起身来,开口招呼:“李贤弟,久仰贤弟才学,在下王逸。”这人是第一次见,但名字他倒是听过,王家庄的少庄主,也是江油县有名的读书种子。
当下又不断有人起身招呼、寒暄,望江楼中的压抑气氛,也因李白的出现,瞬间扫去了大半。
其余的那些读书人也不觉得李白抢了自己的风头,毕竟李白的才气大家皆有目睹,且李白这人性情豁达开朗,待人诚恳真挚,说笑间也是进退有礼,并不会让大家感觉心里不舒服。
再加上杨瑾和王逸,一个性情直爽,一个长袖善舞,也能很好地调和诗会的气氛。
一时间,场面回暖,和乐融融。
“何人在此喧哗!”
二楼的雅阁之中,赵雁秋面色不虞,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的放下。
面前桌上的雅鱼、竹蛹和熊掌这样的精美食物,已激不起他的丝毫兴趣。
“公子稍安勿躁,是本县的读书人在此举办诗会,下官这就派人下去,嘱咐他们安静一些。”
身为本地官员,赵志明对楼下的集会心知肚明,本也不是十分在意,当即开口,并唤来了守在门口的两个驿卒。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来,这位赵公子正是因在益州城与一个名叫陈斌的读书人起了争持,一怒之下,命人打断了对方的双腿,落下了欺辱读书人的骂名,这才在许多读书人的集体声讨之下,为了避避风头,被迫暂时离开了益州城。
楼下的这些读书人,显然勾起了赵公子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一群穷酸罢了,给本公子全部叉出去!”
不料,赵雁秋却率先开口,语气不容商量,并透着一股子浓浓的不耐烦,好似在驱赶一群扰人清梦的苍蝇。
“这······遵命!你们两个下去,照办吧。”
赵志明怔住,神色稍一犹豫,便点头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