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殿内周莞昭袖手而立,颌首笑盈盈地看了罗骞片刻,问:“那么,要查得清楚明白,需要多长时间呢?”
罗骞如实道:“自京都到那汤家所在之地来回大约要十几天。若要查明事实,应当要一月。”
周莞昭这个问题其实正好就问在了点子上。
既然正正经经地去当地取证都需要十几天来回,沈平是怎么能够在两天之内,不仅如此清晰而快速地把碧菱那个已死的夫君弄清楚了,还把人家的旧友查了个底儿掉?
沈开心中轰然一声。
这实在是......这实在是事发突然,他根本想不出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措辞来啊!
他慌张膝行两步,只见眼前裙裾长尾霍然一转,迤逦出孔雀尾羽般闪耀的光泽,周莞昭声音轻飘飘的,砸下来却仿若千斤,问:“沈开私放反贼,疑有勾结,现削去其御史大夫一职......”
“拖出去,杖毙。”
罗骞被最后一句话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知道侍卫听命奔至宫殿内拖起沈平时,罗骞才猛地喘了一口气道:“陛下!陛下!”
“陛下三思啊!”罗骞急切道:“沈大人之罪可交由刑部核查,一经查实,可立即按律法......”
“罗爱卿。”周莞昭道:“你要为他说话吗?”
这个时候跟有反贼之嫌的人染上关系可不是开玩笑的,罗骞连忙连连否认了,周莞昭便一点头,说:“那些案子该结的也都结了吧,烦得很。”
那一刻罗骞抬起头,正好对上周莞昭的目光,就如同在黑夜的山林中行进时,突然望见了虎狼鬼火一般绿莹莹的眼瞳。冰冷而残忍。
沈开张着嘴汗如雨下,仿佛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被拖到门外才撕心裂肺地发出嘶喊:“臣未曾勾结!臣没有啊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您都是知道的啊陛下!”
嘶喊声逐渐远去了,罗骞连大气都不敢出,至于沈平指使陈蝶杀人那案子,在此时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反叛之罪一旦坐实,满门抄斩。
“慢着,”周莞昭若有所思道:“你们三司推事刚问出个不得了的消息出来,沈开便能先你一步到我这里来认错,可见你们身边有些人是放纵的很呐。有一个是一个,查出来,别让他们以后耽误事。”
这就是在说大理寺,或者刑部有外面人的眼线了。换而言之,周莞昭根本不相信沈开方才那番自我辩解的话,若真是如此,那么沈平就不会蠢到把碧菱带到大堂上去,若真是如此,沈开又怎会如此慌张到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周莞昭平常对沈氏父子的纵容简直把他们惯坏了,奉池飞光一案,在明知与沈家有关的情况下,周莞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硬是令案子完结,而这种类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给沈开造成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好像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只要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错,那么都有被回旋的余地。
哪怕是这一次的私放汤永一事,其实根本没直接证据就能证明,沈开是故意放沈开走,与其有勾结的。沈开信心满满,又毫无警惕,才敢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选择先来搪塞周莞昭,毕竟只要先得到的皇帝的支持,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何况是这样没影子的事?
然而周莞昭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自我辩解的机会,她甚至都没有给沈开走正经审讯程序的机会。完完全全地杜绝了节外生枝的一切可能。
她想让谁死的时候,对方连一丝一毫的反抗和挣扎都不能有。
罗骞告退离开长明殿,走下玉阶时,腿直接就是一软,险些跌倒,旁边的宫人惊呼出声,赶忙来扶他,被罗骞摆摆手拒绝了。他这时才感觉到官服里衬内凉津津的,那是被风吹冷的汗。
罗骞失魂落魄跨过一道大门槛,正准备沿着宫道走到最近的宫门,好上了轿子回去,便远远地见左相吴翰池正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两人碰了面打过招呼,吴翰池顾不得跟他多说两句,都不停脚,罗骞忙道:“大人,不必再去了。”
吴翰池一顿,罗骞道:“陛下不喜欢消息太灵通的人,您此时去,可是正好撞在陛下的怒气上啊。”
吴翰池这才停下了,回过身来皱着眉。
“御史大人已经......”罗骞低声说罢,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罗骞这个时候也没有特别讨好的意思,他只是突然生出一股感慨,心想这再大的权势富贵又能代表什么呢?沈氏父子之前多大的风光,如今呢?一句话便能把人直接活活打死,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是能跟阳和侯一样,能十几年一日地不衰,次次公然顶撞皇帝而安然无恙,那才叫一个盛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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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突然,左散骑常侍沈平在庭审堂上听到御史大夫因涉嫌谋反而被当场杖毙的消息,整个人如遭雷击,完全傻了。
此时无论罗骞再问他什么,沈平也都丧失了辩解的心,他脸白得如鬼一般,半响才道了一声:“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桐生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件事情结束了,于是趁着结束时人群散开的时间向后堂走,打算换了衣服就离开这里,不料刑部尚书罗骞高声道:“在场所有人不得走动,原地听命。”
陈桐生坐的位置一直偏后,并且前期大伙注意力都在案情上,也没人注意,这时大伙闲下来,有人没事儿往后看了陈桐生一眼,又扭过头去......又扭了回来。
“咦,”对方说:“你是大理寺的?我怎么觉着没见过你?”
陈桐生:“......”
此时在与罗骞短暂交谈过后,葛高瞻也将目光投了过来,陈桐生身边人闻言纷纷在她身边让出一个小空地,同僚之间相互传递着询问和疑惑的眼神。葛高瞻不禁走过来看着她问:“你是什么人?”
“这里可有人认识他?”
陈桐生长得面目昳丽,其实是毕竟扎眼的,有人低声道:“若我见过这样的长相,怎么可能忘记。”
大伙都不知道她,于是身份就愈加可疑起来。
罗骞脸色一沉,也走过来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人?”
邹士筠赶忙道:“怎么大人突然问起人来了?”
“这里有人泄露庭审讯息,趁机向案件相关之人透露消息。”罗骞面目冷峻,就差走到她面前逼问那个给沈平透露消息的人是不是你了。
“说!”罗骞高声道:“谁让你到这里来听审的?!”
“是我。”
宋川白大步跨进门来,锦靴长袍,宽肩窄腰,将午后的余晖披在身后,他毫不顾忌周遭投来的讶异目光,带着一点笑意,朗声道:“是我让她来的。”
“侯爷?”
罗骞连忙向前几步走过去寒暄。他知道阳和侯不是冷面冷语架子大的人,虽说平日里关系也就寻常,但宋川白对人大多是十分温和可亲的,两人就着聊了几句,宋川白三言两语把陈桐生开脱出来,便对着罗骞做了一个手势,道:“大人,我们去后面说?”
他那个手势可以说是非常彬彬有礼甚至优雅的,但陈桐生仍然能在他唇角含笑的表情中读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不会吧......陈桐生想,他生气了?
因为我冒充大理寺官员坐这里旁听生气么?不,应该还是因为别的事情而生气吧。我这不过是件小事而已,有什么值得关注和生气的。
但是沈氏父子大势已去,他为什么还会不高兴呢?
陈桐生看着宋川白的衣角消失在拐角处,才把自己的目光拔过来,见范瑞向自己使眼色,于是向他走了过去。
当天回侯府的时候,陈桐生就抓住机会把疑问说出了口,她边跟着宋川白走过抄手游廊,边问:“为什么,侯爷还是不,不高兴?”
宋川白反问:“你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
陈桐生一时语塞,只好踌躇了半响,道:“感觉......”
只是下意识感觉你不高兴而已。
宋川白就笑了起来,随口说:“嗯......因为你吧,因为此事完结,你便要急匆匆地离开京都了。一想起这件事,就郁郁得很。”
其实下意识陈桐生是想反驳他这句情不真意不切,也站不住脚的言论的,但宋川白微微偏过头来,眼带笑意地看着她,望得陈桐生一阵头晕目眩,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徒劳地张了张嘴,接着心中竟然因为这句话而无法抑制的欢欣雀跃起来。
陈桐生连忙正过脑袋,目视前方,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那......那若我,若我弄清楚了飞,飞光,你会愿意,跟我交换么?”
“你想跟我交换什么?”
“你的,想法。”陈桐生目标清晰地说,这是一个大概的指向,其实她是想让宋川白能够把她当挚友,或者说更亲密一点的人来交往,能够也与她谈谈自己的担忧,与接下来的谋划。
然而等了片刻也没有等来回答,陈桐生气性上来,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师父可以,我不行?”
为什么他能够跟你一起谋划那么多的事情,交流彼此间的消息,我就偏偏不行呢?如果我的消息也同样拥有了足够的价值,为什么不行?
宋川白笑了起来,道:“那就等你搞明白了之后再说吧。”
说完他就脚步轻盈地向飞流池去了,陈桐生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抿着嘴沉默片刻,随后拔开腿追了上去,冲口道:“我是,学你。”
宋川白疑惑的停下脚步看她,只听陈桐生道:“我攻击沈平是,是想学,学你。”
仔细听的话,其实她的尾音在此刻是有一点发抖的,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了下去:“我只是觉得,如果不能先靠,靠近侯爷的话,那便只能先,从自己言行,向侯爷,靠拢。”
“我只是......我这只是......”
“本候那么多优点,你就学到了这个?”宋川白道,表情还是漫不经心,玩笑似的:“本候说话可不结巴。”
陈桐生闻言睁大了眼睛,鼓起来似的站在原地,任由宋川白拿她开了番玩笑走去溜鲛人玩儿去了。
侍女烟沙远远地见陈桐生与宋川白在抄手游廊尽头说话,便很高兴地走过去,谁知走到一半,宋川白先行拐过去了,而陈桐生留在原地,背影有些僵硬,盯着宋川白消失的那个拐口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响,突然转身一掌拍在走廊栏杆上装饰用的小石兽上,直接把小石兽头给拍裂了,被她一掌击飞出去半个脑袋!
陈桐生喘息着收回手,半空中盯了愕然的烟沙一眼,低声道:“我会,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