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都多久了?”
宋芷兰托着下巴想了想,说:“也有七八年了吧,其实呢,虽然我来京都的时间倒也不是特别长,但是论打听我可是一把好手!”说着她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接着道:“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一二的,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陈桐生问:“户部的张家,跟邹家是什么关系?”
宋芷兰微微一笑,对着陈桐生摊开手,陈桐生便往她手心放了一炳镶嵌着红石的短匕。
“这个做工!这个成色!”宋芷兰两眼闪闪发亮,把短匕捧在手里看了又看:“陈桐生你不是说你没钱没家底么?这哪儿来的?”
“哦,我知道了,”宋芷兰语气夸张地道:“侯爷赏你的,是不是?他都没给过我这样的好东西!”
陈桐生注视着宋芷兰满屋子被赏的月明珠宝石和字画,一盒子一盒子带着皇家印记的金银制品,陷入了沉默。
从没被侯爷赏过好东西的宋芷兰一伸手,露出手腕上珍珠粒粒饱满的手链,套着火红珠金环,外加一个手指上红玉髓戒,唉声叹气地说:“我不仅没有东西赏,还老被扣银响,扣的我都没有钱定新衣裳。”
“......”陈桐生心说那是因为你的钱都拿去定首饰买胭脂了吧,你学什么不好跟着长公主囤胭脂?
还要分季节分店铺屯满一个色号。京都里卖香料卖胭脂的老店出新货还要头一个抢,雇上好几个丫头给你蹲在门口抢,抢不到不算完。
你这不钱烧的慌吗。
陈桐生也没辩解这个匕首的来处,毕竟相较于方鹤鸣之前给她存下的那笔款子而言,这个匕首的价值也只是零头中的零头,顺手一买,正巧是她淘到了好东西。
“这个户部张家......”宋芷兰把玩着匕首,问:“你问的是不是最近的那个丑闻闹的人尽皆知的张家?他们家有一个公子叫张环?”
看着陈桐生点了头,宋芷兰笑起来说:“嗨呀,这个我可知道。邹家原本跟张家关系蛮好的,可惜后来御史中丞邹光启因谋反而被满门抄斩,张家落井下石,攀着这个功,张蕴华连升两级,才到了户部侍郎这个职位。但就在邹光启被问斩的第三天,大理寺卿忽然提出翻案,最终的判定结果是......”宋芷兰把手一摊,说:“邹启光是个冤死鬼,他并未谋反,最多算交友不慎,因此遭受牵连罢了,后来陛下为了弥补邹家,亲赦牢狱中尚在的邹家人,并且赏钱的赏钱,封官的封官。可惜了,邹家从此一蹶不振,血脉单薄,嫡系的子孙几乎都死完了,邹启光只有一个孙子,叫什么来着......”
陈桐生迟疑了一下,道:“邹士筠。”
“嗯,嗯,应该是这个名字吧,反正我只知他如今应该在大理寺供职。怎么说,杀你全家,赏你个官位当当。”宋芷兰口无遮拦地说,一点儿也不怕祸从口出这几个字:“邹家真是惨呐......要不是那两年侯爷不在,哼,左相他们也就趁着侯爷不在的时候动手脚了。”
陈桐生心里微微一动,想接着问下去,但她很快又闭上了嘴,向宋芷兰倒了谢,便转身离去。
这时再出来,已经是暮色四合的黄昏,天边一枚远远的半日,被重重的楼宇阻挡和分割着,飞鸟归巢,陈桐生的目光缓缓下移,看着宋川白披着落日的余晖一步一步走过来,垂着眼睛,略微的带着一点笑,看上去非常让人想亲近的样子。
陈桐生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看着宋川白走近她。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响的那么重,那么急切,陈桐生甚至想伸手把心口按住,捂住,免得让宋川白听到了。
在宋川白于她错身而过的时候,陈桐生几乎产生了一种两人挨的太近,会碰到手的错觉,手指不自然的弯曲了一下,宋川白走过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两人相隔的还有一段距离。
在两人愈发的分开之后,再度见面反倒会令陈桐生产极大的领地被侵占感。
她可以无视别人,可以用万年不变的寡言和冷淡表情来把他人隔离在自我之外,但是对宋川白不行。他在哪里就是在哪里,只要他出现在陈桐生目光所能及之处,她的目光就一定会难以抑制的被牵引过去,好似宋川白瞬间变成了无处不在的云和风,轻轻的拂过来,陈桐生闭上眼睛,也会怦然心动。
陈桐生掐了自己一下,自我灌输这是伽拉希阿的影响,一转身,却正好对上宋川白的目光。
那眼神明亮又神采流转,笑意盈盈地,问:“你不过来吗?”
——————
“用过晚饭了吗?”宋川白解开身上披的那件厚外袍,随手递给婢女,侧过头来问。
陈桐生点头说:“吃了。”
“那再陪我吃点儿。”
几句话的功夫,烟沙已然领着另外两个丫鬟,捧着漆盘动作迅速而轻便地将桌摆好,又退出去了。
桌上都是些雪乳酥,玉露团,松穰鹅油卷之类的点心,外加杏仁茶,两碗虾仁白米粥,可以看出来预备的就是两人份。
陈桐生轻车熟路入座,没吃东西,问:“今日,侯爷传话叫我不,不必担心,是什么意思?”
宋川白喝了口粥,似乎在琢磨先吃哪一个点心,咬着勺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他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孩子气了,疏朗的眼睫在白玉一般的面颊上起落,投下飞鸟的翅影。陈桐生拿着筷子的手下意识一紧,接着闪躲似的从他脸上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最后那些点心宋川白似乎一样也没看中,有点失落地接着吃自己的粥,吃了小半碗就又搁下了,他拿了帕子一擦嘴,抬起头道:“桐生......这不像是你的手段。”
陈桐生一下子没控制好,筷子打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欺骗陈蝶,谎称陈氏夫妇已死,并且令人为你专门做了易容过的尸体。联合邹士筠让陈蝶做假证,把矛头直指左散骑侍郎。”宋川白道:“如果说骗陈蝶是为了尽快从她口中套出真相,还是可以理解的,但你针对左散骑侍郎,动机就未免令人疑惑了......”
陈桐生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碗。
米粒细碎洁白,虾仁软滑,咸香扑鼻。宋川白食指敲了敲桌子,很好笑的说:“我跟你说话呢,又不是审你,你低着头做什么?说说看,你为什么要针对左散骑侍郎?为什么突然变得目的性这么强,手段如此剑走偏锋?”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宋川白几乎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陈桐生突然轻轻道:“你明明都,知道......知道我在外面做,做什么。”
宋川白微微一偏头,只见陈桐生抬起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你。”
她的眼神中始终有无法掩盖的桀骜与锐利,哪怕她此刻无论是从言语,还是动作上,都是在示弱,但是那双眼睛却令人无法生出能够放心凌驾其上的感觉。
哪怕这样的人跪在你面前,非常乖顺,你看着她的眼睛,也会想象她忽然跃起,面目豹变而手中刀刃以雷电之势劈下的时刻。
陈桐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她非常善于模仿和学习。
她这段时间来所做出的决定,其实都是在下意识地模仿宋川白的行事风格。
只是她所接触和拥有的信息更少,经验也更少,因此决策中赌的成分更多。
“如果能,顺势除掉沈,沈平,”陈桐生低声说:“你在朝中的,日子,会好过吧。等招待外使的宴,宴会,结束了,我就离开京......”
宋川白把手中的杏仁茶一放说:“你还真要往外跑?”
陈桐生点头,道:“我要,查飞光。”
“我知道你想查什么,我查了这么久且毫无头绪,你就能弄明白?”
陈桐生看着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能明白,侯爷,我应该,要明白。”
宋川白这才反应过来陈桐生这么针对左散骑侍郎的真正用意了,直白一点儿说,就是她马上要离开京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无法再充当护卫一职,只好抓住机会给侯爷除掉一个宿敌是一个,少一个敌人,宋川白的危机就少一份。
朝中大部分人,包括王穆与林家,都以为针对左散骑侍郎的指使者,要么是右相,要么就是阳和侯,但实际上,最先提出这个意图的其实是陈桐生。
她几乎是立刻就利用上了那晚在牢狱中所得到的一切信息,指向性极其明确地做出了规划。
陈桐生在黎城的时候还是跟着后面跑,为着他人而万分难过的性子,但她迅速地吸收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且将其实践了。
这速度有一点超出宋川白的意料,他原以为陈桐生也就是在勘察上非常聪慧和敏锐,但他没有想到陈桐生能这么快做出这种极具攻击性的反应。
从她开始做梦,开始看见伽拉希阿开始,陈桐生就总想起伽拉希阿,想起她惊雀别枝,射杀巨龙的时候,想起棺椁中跟宋川白样貌一样的人,想起爱恋伽拉希阿的小白,想起梦中侵袭而来的,属于伽拉希阿的绝望。
当陈桐生经历过了方鹤鸣的死,遇到王澄南,林风和小果儿,以至于最后站在十年前的飞流池,看着那时年轻的宋川白,带着周明则叠花灯的样子,她一直深以为然的观念其实在瓦解着。
原来灾祸会无端降至人身。
在牢狱中,陈蝶看着陈桐生说:“本来我不至于此。”
虽然表面上毫无迹象,但陈桐生确实在吸收身边人的情绪,她一点一点的把它们消化下去。
并且陈桐生的目的往往都是狭隘而具象化的,往往都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以前是方鹤鸣,现在是宋川白。
这不是好事,但在那时,无论是陈桐生,还是她信任的宋川白,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等宋川白反应过来,已经是陈桐生离开京都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