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迟疑了许久,在她迟疑的时间里,那看不清身躯庞然大物也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陈桐生等人的靠近。
在此地呆的越久,对宋川白越不利,尽管纪英并没有,也没有机会去查看宋川白身上的伤势,但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宋川白是拖不起的。但宋川白本人对此却并不很在意的样子,还在低头与陈桐生说着话。
纪英在被怪物袭击几次后就发现了,陈桐生其实受风暴里的风沙影响很小,她大概被影响了视力,但却没有像纪英那样,到开口说话都十分费力,被沙土灌入口中,感到痛苦的地步。而宋川白本人肯定是难受的,但他也没有像纪英那样选择闭口少言,纪英在一旁借着有限的可见度观察着,倒也觉得很有意思。
自两人认识以来,他确实也一直是这种不形于色的状态,装模作样的,但眼前的阳和侯与他记忆中的越是想像,纪英反而越觉得荒谬和不平。
为什么如此相像的人,外貌,身世,就连方鹤鸣死前所经历的事件都一模一样的人,为何在之后,能够行为相差大到这个地步。
确实,眼前的这个陈桐生,确实与自己的姐姐不同,但她也经历了与自己姐姐完全不同的五年,而导致了这份不同的,却仍然是宋川白。
当初仅仅是一念之差的事情,一个选择放任陈桐生懵懵懂懂,怀着对阳和侯的喜爱与信任走入虎口,并且冷漠到无视她逃脱后的求救。另一个却支持陈桐生离开京都,并在暗中保护她,为她提供保障了五年,在五年之后又亲自前去岩山镇寻找陈桐生,几乎是冲动的随她进入了荒原。
在第一次遇到阳和侯时,纪英也抱有许多猜想,想象过也许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阳和侯,才会最终导致了不同的结局,陈桐生生也罢,死也罢,苦痛流离也罢,真的就只是她生错在了不同的世界,没碰到她以为的那个阳和侯。
但纪英很快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所设想的那样,无论哪一个世界,无论他碰到了多少个阳和侯与陈桐生,陈桐生的性格变动与处境变得总是非常大,而每个世界的阳和侯,却都大同小异。
他们说话的方式,他们说话时的表情,乃至于行事逻辑,于一贯对待事物那种假面带笑的样子,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只有他们对陈桐生的态度。
而没有任何一个世界里的阳和侯,包括陈桐生自己,意识到,只凭宋川白毫无理由,根本无法揣摩的态度,便改变了陈桐生的命运。
这是纪英对宋川白愤怒与恶意的主要来源,他根本无法判断宋川白这个人的行事标准,他甚至想在陈桐生睁眼说瞎话的时候,把她拽到其他的世界里,让她看看那些世界里的阳和侯是怎样对她的,最后她又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他在风暴里盯着宋川白看,而宋川白则对他的注视完全没有反应,只要他不嚷嚷宋川白身上的伤,估计他就是眼睛一错不错的将目光黏在宋川白身上,他懒得回应哪怕一个眼神。
这一点也跟纪英见过的其他世界的阳和侯非常相似。
不,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样高度相似的人,真的是真心实意地对陈桐生好么?
假若陈桐生日后在他眼里有了更大的价值,有了更多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这么一点点的温情,还能维持多?
那些世界里的人,纪英也遇到过对陈桐生好的,甚至在过去的五年里,那个世界的阳和侯,都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做事一模一样,一样的暗地里照顾陈桐生,一样的前往岩山镇去寻找她,但最后,那个世界的阳和侯依然选择为了更明显的利益而背叛了陈桐生。
他是最不可信。
陈桐生抽了抽鼻子,慢慢问:“你还能撑多久?”
宋川白凑的近,低笑时胸腔震动,几乎要带起陈桐生胸口的共鸣,让她心口里嗡嗡的跳。
他声音放轻了,尾调有一点顽皮的上扬,但这在陈桐生耳中听来,其实是意味着他越来越虚弱的感觉:“你知道啦?”
“候爷怎么忽然变傻了,你真以为我看不到吗?”
“唔,”宋川白说:“原来是这样,你早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也目力下降。”
“没有你们这么厉害,”陈桐生道:“候爷可还记得五年前来我朝打擂台,被我给打的那个人?”
宋川白脑袋有些沉了,他眯了眯眼睛,说:“通古斯?”接着他又道:“你是想说伊娜达?”
陈桐生睁大了眼,不禁有些惊奇,通古素跟依娜达之间委实还需要一点事件来连接,通常提起通古斯,人们会想起的都是十二勇士。
宋川白闷声笑,道:“我还猜不出你要说什么。”
伊娜达在黄沙风暴中抢救东胡部落的牲畜,作为一个指引首领统一了五部落的人,她被奉为英雄。
陈桐生道:“后来我想了很多,东胡那样的地方,贫瘠,文明更是捉襟见肘,与北朝的文明都比不上,与北朝离的又远。并且在北朝灭亡的时候,东胡都只是一个十分零散的聚落而已,因此不可能与北朝有过多的关联。但通古斯却拿来了能够治愈我的结巴,促使我与伽拉融合的东西。”
“你怀疑那东西是伊娜达送给他的,而伊娜达,也并非是正统的东胡人。”
陈桐生点了点头:“因此她能够独自深入黄沙风暴的能力,也能够在黄沙风暴中力挽狂澜,救出族人与家畜。我也能。”
“现在越是回想,越是一点一点的思虑,越是发现北朝的气息浸到了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令人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北朝里存活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建立北朝的民族,也是一个天性卑劣,继承了怪物嗜血与愚蠢特性的民族。因此北朝人天生善于争斗,而不被允许存活。”陈桐生道:“我是很适应走在这样的风暴中的,难受的是候爷,所以候爷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把自己当个累赘似的东西,只想着想法子叫我脱身了。我在此地的存活,远比你们容易。”
宋川白没笑,很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说:“我没在意那小子方才说的话......别这么说你自己的族人。”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两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被一味否定的族人与过去,只会让陈桐生更加的感到虚无,让她感觉自己脚下原本扎在土地上的根,一点一点的绷断了,她茫茫然的悬浮着,只好抓紧眼前唯一的宋川白。这其实对陈桐生来说并不能算是一种好的心理状态。
她否定北朝与自己的族人,否定过去,实际上只是出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否定罢了。
宋川白在心中套用之前的袭击时间来计算,但这一次,分明已经超过了他心中预算出的,怪物应当攻击的时间,那怪物却依然一动不动。
之前的规律失效了,宋川白在心里又叹了口气,现在更加麻烦了。
不仅是他拖不起,要保持高强度精神集中的陈桐生也拖不起,他们在这里面无水无食,依陈桐生对进食的要求来看,她很快就会虚弱下来。
但陈桐生不愿意离开宋川白一步,她也不可能自己上前去探查,而一旦三个人一起上去,又很可能面临宋川白与纪英两人逃避不及,被瓮中捉鳖的情况。
宋川白讲话比纪英多的多,如今嘴里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开口闭口,只能感觉到密密实实的沙土,嘴里发干发涩,难以吞咽唾液,这是很要命的。
陈桐生忽然说:“嘘。”
纪英在后面有点茫然,艰难地说:“风声?”
风声响起来了,这一次的风有些轻,有些慢,但却如同一只手,能让人明白的感觉到,它从肌肤上一寸一寸拂过去的感觉,拂出了纪英一身的鸡皮疙瘩。
宋川白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他的记忆力向来拔群,侧耳听了片刻,微微的变了脸色,不太敢确定的迟疑道:“这是......聆语?”
北朝人所用的古语言,陈桐生经过记忆的复苏,已经能够凭感觉分辨很大一部分,而宋川白小时候是很奇异的会说的,他如今虽然没了这份莫名其妙的天赋,但起码听得出这是聆语。
“在说什么?”宋川白小声问。
陈桐生闭上眼睛去听,发现音节之间的发声非常有规律,聆语的词尾词首发音相连接,念出来,将一连串有节奏的“嗒,嗒”声揉进了里面。
这风的呓语十分轻柔,但却蕴含着某种肃直沉重的意味,词句黏连在一起,她很难在一时之间听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却猜出了这些语句的的用途。
“听起来像是歌谣,但是不是一般的那种......”陈桐生皱着眉犹犹豫豫地说:“这应该是,是祭祀时用的!”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响起祭词?
要祭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