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茗不疾不徐地前行,要上挂着的佩刀一下一下打在腿间,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声响。
那两个身份奇特的姐妹不知要从哪里逃走,但无论她们走哪个方向,都不可能在峰门关这个地方逃脱方茗的控制。
很快有人骑着快马呼啸而来,远远的便已经俯身,马停下的那刻立即就翻身下来,一点没耽误,道:“二石岭两个村子间夹道的小路,她们天黑之前出不了岭。”
方茗笑了起来,问:“离这里有多远?”
“半个时辰的路。”下属立刻道。
“那还挺能跑的,”方茗点了点说:“可惜了,这飘雪的日子,往山岭里去过夜,不用等到明天早上,人就僵成冰块了。”
下属迟疑着道:“她们也许会向山岭里的乡亲求助。”
方茗一撅嘴,双手背在身后,向下属一俯身,笑道:“那咱们来打个赌,看她们是会被冻死在里面,还是会主动求助。”
对面的男子慌忙一低头:“属下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卢行,我又不是孔顺那小杂种,输了还会要你的命不成?”方茗拍拍他的肩,道:“请我吃两个饼就行了。”
卢行犹犹豫豫地说:“属下有一点不明白。”
方茗直起身,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么冷的天,即便是她们要躲藏,咱们既没有紧追其后,入夜后接着夜色遮挡又安全许多,她们为什么不敢向老乡投宿?”
方茗说:“你把他们当老乡,她也把山岭里的村民当老乡么?更何况我在一开始就故意隐瞒了身份,她又是自以为偷听才得到的消息。一个会去偷听的人,对人疑心非常之大,做事也就胆小谨慎,在这样的地方,她们自然以为处处被监视......”方茗手无意识地按在剑鞘上摩挲,道:“不知这两人在京都究竟遭遇了什么,如惊弓之鸟一般。”
“属下去查查?”
“等你查出来什么时候去了,这里是峰门关。”方茗一挥手示意他回去,又突然一停说:“等等,你回来。”
“回去看着孔顺,这两姐妹必然要落到我手里。”
卢行这次却没动。
方茗一横眉:“干什么?”
“孔三公子,”卢行再次很犹豫地说:“天生病弱,性格腼腆封闭,这么些年也没个一官半职的,二公子走了之后,身子便一天一天愈发差了起来......”
方茗的眼睛眯了起来。
“属下是想问,为何将军要监视孔三公子?”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莫名紧张,卢行在上司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不对,立刻道:“是属下多心了!属下不该问这些话,只是属下也曾受过孔家老人的帮助,才得以入府有了今日,因此才会......”
“帮助。”方茗打断他问:“你受过什么帮助?”
“哦,属下本来是流民,若不是被孔家施以援手,想必早已成街头饿殍。”
方茗“嗯”了一声,道:“确实,孔家向来乐善好施,家风可敬。不过既然是流民,想必不止你一个人受到帮助。”
“啊,”卢行愣了一下,道:“是,是,不过,大多都不在府里做事。”
“那他们去哪里了?”
卢行说:“有些人离开峰门关,大概是往南去了,有些人做了其他营生,我也没怎么注意这些事情。”
“怪不得,你为孔顺说话。”方茗道:“不过这怎么能叫是监视?他二哥走了,大哥又事务繁忙,我不过关心他罢了,他身子那么差,难道参与进这些会是什么好事?你若是真担心他,便叫他安心休息调养身体才好。”
卢行点头说是,便转身离去。
方茗暂时放开王澄南与荣怜儿二人,招了自己心腹来,喝着甜汤问:“我问你,峰门关三十年来可有什么大规模难民流入?”
心腹名为廖瑾,身形中等,在峰门关这样的地方,尤其是男人里面,甚至还算得上矮,但做事稳重,更重要的是他是方茗从方家带出来的,为方家的家生子,可信。
廖瑾道:“有,大约两三年前,中原与南部一些地区旱涝并发,大量百姓流离失所,但......”
“嗯?”
“有另外一个说法,就是这些跑到峰门关来的,其实是来避难的人。”
廖瑾道:“两年前冯曦文被特赦出狱,领兵征讨叛军小晋王,对晋王所属城中百姓赶尽杀绝,这才导致了.....”
“这不对。”方茗抬手打断他,说:“冯曦文主要的讨伐地区为黎城及周边地域,而峰门关离黎城位置不可谓不远,他们再逃,怎么能来峰门关?”
廖瑾咳了一声,道:“冯曦文的治兵之道向来......在征讨大捷后,因为朝中对他接下来的行动有异议,因此便使他的部队暂且原地停步,同时京中有些蠢人自以为是的站队,故意给冯曦文的军队供给做手脚,因此引发冯曦文暴怒,放纵了士兵的一些,一些伤害百姓的行为。”
“山匪之流。”方茗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放下喝干净的甜汤碗:“所以,你想说当年那批流民,实际上是因为冯曦文而来到这里的?”
“只是当时的一种猜测,毕竟当年旱涝范围太广,许多地区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听到了黎城那些地方战乱的消息,便向峰门关而来,也是有的事。”
“说是这么说,不过京都中有人因为党派之争站队,而给冯曦文使绊子这件事,我觉得不太合理。绊方家,是背后有那个女人授意,但是绊冯曦文,就不怕被疯狗咬么?而且时间上还是有些奇怪。”方茗略一沉吟,道:“你再去查查,当年被收编入孔府的流民有多少,列个名单给我。”
“另外,卢行这个人,注意他。我觉得有些不对。”
“是。”
方茗看了看窗外,搓了搓手,喝出一口雾气,道:“天快黑了吧。”
“哎,如今日头短。”
“走,咱们抓小雀去。”方茗抓起一旁的绒毛大氅一披:“等我们到了,那两个人也就冻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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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人生中面临过许多危及时刻,她也总能够遇到转机。
就如同当初那个人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顺着安排往下走,她就一定能够看到生机。
她连指尖都冻的麻木了,浑身僵硬的好似已经失去知觉,仍然努力握紧了另外一双手,小声说:“怜儿,怜儿。”
她的声音因为喉管的僵硬而模糊不清,听不清内容,王澄南感受着自己的舌头,坚持地喊:“怜儿,怜儿,醒醒,别睡,别睡。”
荣怜儿蜷缩在她的怀里,被落了一头一肩的雪,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两个互相拥抱在一起的人,都已经不能从对方身上吸取到暖意,她开始懊恼,用最后清醒的意识懊恼:
她为什么不向这里的人家求助?
她为什么不在看到第一户人家的时候,就过去敲门,请求对方的帮助?
是因为当时天还没有黑透,她觉得不安全,是因为她担心身后会来追兵,是因为她害怕这里的人与知晓她们身份的人有连通。
还是她太过于信任当初那个人的话,想当然的以为曾经遭遇的危机能够如他所说的那样度过,这一次也一定可以呢?
现在仔细的,一句一句想起来,其实他当时还说了:无论怎么样,你最后肯定活得下来。
是啊,她活得下来,可是荣怜儿就不一定。
她们走了大半个大周疆土,没找到一个能治愈荣怜儿病症的人。
若不是听说名医来到此地,她们根本不会在这样的季节,走进风雪交加的峰门关。
今年的雪,好像来得特别早啊。
王澄南忽然想。
思维失控,其实是人即将失去意识的一个表现,在这个时候,要么浑浑噩噩,放任意识坠入黑暗,要么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醒来。
将王澄南唤醒的,是由远及近的狗吠。
她竭力睁开眼,却难以动作,只凭耳力察觉到狗吠声越来越近,穿过林木的掩护,朝着自己的方向冲了过来。
来吧,来抓我。
王澄南在心底笑了起来。
果然,生死一线的转机,他说的果然没错!
只要抓她,他们必然要先救她们的命!
激动与绝处逢生的惊喜令王澄南身上的血好似又热了起来似的,她迅速地清醒了。
一只手按住王澄南的额头,把她的脑袋慢慢转了过来,对着自己,王澄南由此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
她先是看到了眼前的靴子,在灯火的照应下,反射着被雪水浸过后皮料的光,王澄南是猎户女,也经营过皮货铺子,但是这样,她就能辨认出这绝对是不菲的好料子。
随着手的主人发力,她的视线随着头颅的上抬而上移,看见了白天那个女人的脸。
果然是你,王澄南动了动嘴唇,几近无声地说。
方茗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猜猜看,你这个妹子,还能撑多久?”
王澄南眼睛里的得意刹那间消散的一干二净,立刻便充满了惊慌与担心,方茗松开她,拍了拍手,说:”那么,你好好的决定一下,是自己愿意跟我回去,并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还是跟我耗,耗到她断气,耗到我没有耐心,再把你带回去。”
这是明晃晃的占了便宜还卖乖,王澄南一点犹豫也没有,立刻抬起头说跟她回去。
方茗一挥手:“真聪明,带走。”
她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风中一下子便消散了,方茗垂着眼睛,等着她们被人搬上之后跟来的马车,忽然道:“廖瑾。”
“在。”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去验证一下。”方茗看着地下模糊不清的雪,道:“去看看那个叫卢行的人,身上有没有一种青色的经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