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与宋川白两人面面相觑。
这实在是有些离谱了。
倘若前面还能拿范瑞因为死了主子看破红尘,又沉迷养马,才把马匹照顾的比他自己好,那勉强还能说得通。
可让马匹住好房子,自己住这样遇这刮风下雨说不定还漏水的房子?
陈桐生又想了想方才宋川白讲的他拿自己积攒的积蓄去成人之美的事情,心里不禁有些动摇。
要说他干不出来......倒也不一定。
陈桐生在轻巧翻过院子栅栏时,里面的人没反应,倒是左厢房里的马匹察觉到了什么,打起响鼻,陈桐生一偏头,就看见一只马眼睛正通过门见的缝隙看着她。
缝隙挺大,马眼睛鼓的也挺大,陈桐生与它毫不在意的对视了一眼,继续向正房潜行,马匹焦躁的打了好几个响鼻,接着开始用自己的胸脯撞击门板,并且尝试抬起前蹄去敲门板,发出极大的噪音。
正厢房里安静了好一会,一直到那马都已经不断抬起前蹄在地上重重踏步,对陈桐生做出种种恶意警告动作时,正厢房的门才后知后觉地打开。陈桐生在门响动的瞬间窜上房顶,而范瑞蹒跚而惊怒的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长刀。
他环顾四周,发现院中并无人,这才警惕地又打开马房的门,将马放出来,自己在里面看了看,才放下心来。
范瑞在提防谁?
他这些动作,与有备而来的手中长刀都表明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马匹警示的情况,而在木屋里,范瑞也迅速就反应过来是有人来过,甚至试图找出闯入者可能留下的踪迹。
陈桐生往下一探头,当她看见马匹的那一刻,她愣了一愣,接着立刻就猜到了范瑞留在此处,精心照顾这匹马的原因。
范瑞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安慰好了马匹,之后便再次进屋去。
陈桐生翻下房顶,几步来到宋川白面前,张口道:“我猜到范瑞为何会这样了。”
“候爷可还记得我骑进荒原,现在正栓在山林外的那一匹马”
宋川白点了点头,便见陈桐生道:“那原来是我自己买的良驹,脚力极强,善于奔袭,后来寄进了方良哲管理的县衙,代为保管。在前往荒原时,方良哲也为我安排了这匹马,而这匹栗马最明显的一个地方,就是臀部有红与白夹杂的花纹,一直蔓延到马腿才逐渐消散,非常好认。而方才我看到范瑞牵的这匹栗马臀部,也又一模一样的花纹。”
宋川白问:“你能肯定么?”
“能肯定,那花纹绝对一样,我不太能认马,若是跟别人的马混了,都用这个法子来认定的,很熟悉。”
“也就是说,”宋川白道:“因方良哲未能被调来此处的缘故,你的马匹便未能寄存到县衙,于是转而托付给了范瑞。”
“应当是这样。所以他是在替人照顾马匹,而非自己沉迷养马。”
陈桐生说着,突然一阵发毛,心里发凉的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她可能也不在这世上了。
从范瑞面对那栋小屋的一拜,到他对待陈桐生留下来那匹马的态度,都透露出浓重的斯人已去的意味。
宋川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陈桐生想的很烦,道:“不如我们直接去见他。”
宋川白迟疑了一下,陈桐生:“怎么了?”
他便摇摇头,说:“好。”
陈桐生准备再次进入院子,直接去叩开范瑞的门,却在拔脚时,听得一阵喧哗声传来。
一群村民挤挤攘攘,跟在几个人后头,领头的几个耀武扬威地,粗鲁地踢开小栅栏,抢先砸开了范瑞的门。
范瑞这一次听了外面这样大的动静,竟然没有提着刀出来,两手空空,面无表情地打开门,问:“何事?”
宋川白低声在陈桐生耳边提醒道:“不是同一批。”
陈桐生点点头,范瑞对两次动静的反应不一样,后一次声势更大,但他却没有拿刀,说明在他心里,会引发马匹警告的无动静,才是危险,而大张旗鼓来砸门的,反而是不需要担心的事。
“上回说了三两,诺,”头上戴了顶秃毛帽子的道,手一抬,露出掌心的东西:“我们东家体贴人,说再补你一两,一共四两,拿着吧。”
说罢他也不管范瑞接不接,回头便喝道:“牵马!”
其余村民都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只有领头的三个是来办事的,另外两个便去牵马,范瑞跨出去拦在他们面前,道:“你们干什么!”
“买马啊老聋子!”秃毛帽子催促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去牵啊!”
范瑞腿脚不便,但身上多少还有功夫,拦在那两人面前便令他们无法前进,阻拦间隙对着秃毛帽子吼道:“我没收你的钱!拿走!我马不卖!”
范瑞喊的嗓门非常大,陈桐生隔着老远便听见了。
秃毛帽子看样子就是专门来抢马的,之前大概也有谈过,对方擅自敲定了三两的价格。
陈桐生在心里冷笑,这马她当初买来就花了十一两,可谓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一般靠田吃饭的普通百姓家里,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二十来两,弄得她那段时间天天凉水就馒头,肉都吃不起,晚上饿的对马两眼放绿光,把马吓得够呛。
在村民眼中四两不算小钱了,若是换了自家的孬马毛驴,肯定痛快换了,又是羡慕又是好奇,凑在门口来看热闹。
范瑞被人猛地绊了下脚,一下子摔在地上,外面一众围观者便很应景的发出哎呀的惊叹声,陈桐生看见他们故意在越过范瑞时往他的断腿上踩,这还能忍,她就是不看宋川白的反应,也知道他此时必然十分愤怒。
范瑞也恼火起来,抱着身旁的人往地上一摔,骑上去按住就连着拳头招呼,把人打得惨叫连连。
扭打间范瑞被扯了开,秃毛帽子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另外两人围攻范瑞,这样的套路陈桐生也见过,都是故意惹怒卖家,将人打上一顿,再拿了东西扬长而去,既能回东家,也能私吞了买物的钱。
本来所谓的东家再补的,可能就远不止一两。
陈桐生猛然从她藏身的地方冲了出去,就在她要先擒住那个秃毛帽子时,陈桐生余光忽然瞥见寒光一闪,就在范瑞爬起来的那刻,他身旁的人骤然从脚边柴堆里拔出了一把柴刀,在陈桐生完全没有来得及调整动作时,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了范瑞的后心。
范瑞双目突出,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仿佛陈桐生出现在他面前,比自己被捅了一刀要更为令他惊愕似的。
他张了张口,陈桐生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又问了句什么,然而语不成句,范瑞吐出一大口血,抽搐着倒栽在地。
已经没救了。
陈桐生久经这种事,一眼就能判定出来,已经没有救了。
她心下怒火暴起,箭步追上惊慌失措的杀人者,反手抢过那把柴刀,在拿到刀的瞬间又转了手的位置,用手握着刀刃,重重的敲击在杀人者的后背。
原本她瞄中的地方是脑后,然而她暴怒之下能直接把人给敲死了,于是又再次改换路径,落在了杀人者颈部稍下的背上。即便这样,杀人者还是在重击之下不由自主的往前一飞,接着狠狠摔在了地上,直接就没了声音。
陈桐生拿捏着几个人比捏蚂蚁还简单,眨眼间全部放倒,却在抬起头的那一刻不希望人群散去。
她希望这些村民就聚在这里,聚的越近越好,挡住这里横流的血泊,挡住外面人的视线。
然而看热闹的村民见了出了人命,纷纷哄退,瞬间便将陈桐生与倒地的人完全露了出来。
陈桐生甚至不敢去看宋川白的方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范瑞就这么死了。
死的莫名其妙,毫无意义,也毫无征兆。死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喽啰手上,甚至与阳和侯,与曾经在京都的岁月毫无关联。
是因为她的突然出现惊了喽啰么?
然而那把柴刀所摆放的位置如此隐蔽,陈桐生最初都完全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却被一个来此闹事的人从层层的柴火之间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就好似那把刀就是他刻意放在哪里似的。
而之前就连范瑞,都是从屋子里拿着长刀出来,而并非去取柴刀。
宋川白拨开人群,或者说人群自动的避让开他,任何一个人看了他的脸色都要为之心惊,宋川白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是凝滞的惨白,透出内里的灰败情绪来。
他就以这么极其难看的脸色走到了范瑞面前,蹲下去检查范瑞的尸体。
陈桐生看见他手指发抖,就连去触摸伤口这样的动作,也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几次按空了地方,好似整只手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
他对范瑞多么的了解,范瑞对他又是多么信任与坦诚,范瑞完全是把侯府当作自己的家,一心一意的跟在宋川白身边,从未想过去外面买个宅子建家立业。这些宋川白不可能感知不到。
“看什么!”陈桐生不敢去面对宋川白,又对村民迁怒的吼:“还不散了!都滚!”
村民意犹未尽地一哄而散。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陈桐生的手,陈桐生惊愕的低头去往,却见宋川白慢慢的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眼睛里两轮浸江月的光,又凉,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浓烈的悲哀。
“别担心,”他说,声音很轻,重复说:“别担心。”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陈桐生被他握住的手心,方才她为了防止失手将人打死,把刀刃捏在手里,直接开了道长口子,伤的也没有比那些挑事的轻些。
此时伤口流水似的往外涌血,已经在她脚边滴了很大一滩,而陈桐生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