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年迈的官员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补充道:“殁,候爷殁了。”
他面前的两人都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陈桐生脸上是青白交错的,第一反应是要笑,这听来简直是个笑话,但任何一个官员,都不可能,也不敢再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除非他老得活腻歪了。
宋川白面无表情,两人眼睛都盯住了县令,反倒教县令疑惑起来:“你们说的不可是长公主与骠骑大将军的儿子,阳和侯么?他下葬时,可是以国丧礼制办的,陛下直接罢早朝七日,令举国哀悼。”
县令道:“你们既然是京都中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死了。
阳和侯。
宋川白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会死么?
死在谁手里?
或者是县令说错了。
他张了张口,听见陈桐生接着问:“是怎么,是怎么没的?”
那县令望望他,又望望陈桐生,道:“大约是,大约是病逝的吧,外头传的消息就是这个,这儿天高皇帝远,具体发生了什么,本官还未必会比你们在京都的朋友家人清楚呢。是不是?”
陈桐生眼睛余光望见宋川白僵硬的肩膀又缓缓地放松了下来,宋川白平淡而冷静的笑了笑,道:“是这个理,可惜我们这些日子走南闯北,专捡了偏僻地方走,难得与家人通信,新奇风景见了不少,可把要紧的新闻给错过了,是我们寡闻了。”
县令了然地一点头:“哎。”
宋川白顿了顿,转了个话头,好像他接下来说的才是此行目的一般:“我此行来,也是代表房家,想问问大人,听说岩山背靠宝矿,并且始终有物产出,若是方家想加入岩山的生意,大人是什么意思?”
县令还算和善的表情便微微的凝滞着,松散耷拉眼皮下的浑浊眼珠一点点转着,来回扫过宋川白与他身后陈桐生的表情,慢慢笑道:“岩山竟有宝矿?这本官倒是头一回听说。”
在对两人身份并不信任的情况下,县令绝不可能对飞光产自此处的事实松口,要知道本来飞光产地那几个广为人知的点,都已经被朝堂派兵把守起来,封为了禁地,而岩山镇后的荒原,也应该早被列为禁地,实在是外人对飞光来源并不清晰,才使得岩山的飞光生意无声无息地发展了起来。
其实本来,在方良哲大约四年前来到此地时,就应该对此地的飞光盗凿严加整治了才对,这样才使得当宋川白来到此地时,岩山的盗凿活动才如此少,尤其临近了冬期,当时陈桐生正在抓的王二他们,便是最大,也最为顽固的一个。
做盗凿飞光这一行,其实很吃技术,若是有哪个进入荒原,下到北朝去的本事,哪怕有官挡着,也能撬开个口子,毕竟金钱人情好开路。而一旦不能够进入北朝,哪怕在外面一县,一州的上下官员都打点好,准备再多的人手与物资,最后就算捡命回来,也是一无所获。
故而只有能够与进入北朝盗凿的这些核心人员联系上的人,才会积极游走在岩山,比如王二,或者后面被抓获的李壮他们。
而其他的黑商,既想做这门生意,要么去王二这类人手里买,再转卖到繁华地域的城镇里,要么半路黑吃黑,劫走卖了就完了,只不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倒是不用再付其他的成本支出,抢到了便算白赚的。
当初浦阳老爹他们运出来的飞光不知来自何处,虽然运出来了,也没有其他的组织来抢,但中途内部也发生了许多事,可见做这一行是很有风险的。
此外除去岩山外,其余地点的飞光产出,实际早有朝中官员,抑或者皇商国戚插手控制,他们的手伸到岩山来,也是迟早的事。
陈桐生听见宋川白报出房家的名讳,还觉得十分意外,一提到房家,她便想起那个该死的房选鳞,害死荣怜儿,造成王澄南孤独远走的人。
此刻时间说宝贵也宝贵,见县令想打太极,陈桐生便道:“我们已得了李领头的授意才来此地,县令大人不必再客气了,若是一无所知,我们怎么会直接来见您?”
县令听见李壮的名,眼皮一颤,又看了看宋川白,宋川白就微笑,好一个公子哥的俊雅气派。
陈桐生对岩山的情况相当了解,开口把李壮那帮人的老底给报了个干净,县令这才慢慢松了口。
宋川白便又与县令交谈了一阵,这县令是个监守自盗的,之所以岩山的飞光产出量能够达到那样大的地步,很大一部分都是靠着这个县令。
就如他自己所说,此地天高皇帝远,上头根本管不着的,他拿钱办事,只要交足了安稳金,不干扰危害此地百姓过日子,管多少人进入荒原,管运多少飞光出来,都不成事。
宋川白听到这里微微笑,问:“既然如此,那么本地人对此也是相当熟悉,到时房家派了人来,只从本地招募帮手即可,倒不用自己再费心力去培养人了。“
县令摆摆手,道:“只这一件不行,我岩山县都不许本地百姓去做这个的,这是一则,二则,就是你们去找到了人,他们也不会肯,大家伙宁愿老老实实种地糊口,第三,因为前两个原因,现在我整个岩山,能够做这一行的,几乎就没有本地人,公子这个主意就打错了。”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既然本地的父母官都监守自盗,那么这样赚钱的生意,在这样偏远又贫困的地方,本地人应当趋之若鹜才是,怎么会没有人来做?
陈桐生当年来不久,方良哲便来了,在他整治之余,陈桐生也有些疑惑,为什么竟不见当地百姓的反抗,曾经她与宋川白在浦阳,可是见到过一个地方一旦自成管理后,官员该有多难插手整治。此事她大概的跟方良哲提了一嘴,至于方良哲心里怎么想不知,但后来她也就只认为只前任县令管理的特别好的缘故。
如今看来却是不是。
难道这里的百姓都如此自觉,知道飞光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都碰都不碰,沾都不沾?
不可能。
“难道大伙都安于这样贫苦的日子么?”
县令皱皱眉,讲:“这我就不清楚了,一直便是这样的,这样也好,起码我本县的人倒干净。”
陈桐生对房家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一点不了解,因此只在涉及到岩山本地一些黑商时,才开口补充,而在此之前,她都没想过房家能够做到飞光的黑市里来。
两人婉拒了县令留下用饭的邀请,一直出了县衙,陈桐生道:“候爷竟然对房家的这些生意如此了解。”
宋川白道:“你当我白帮的人么?”
“但,”陈桐生解释道:“花楼一宴后,我未再见房选麟与候爷见面。”
“他虽然是个架秧子起哄的二百五,但他们房家其他人不是,即便有他牵线,这样的生意也不会明目张胆来谈,更何况房选麟那个父亲对我颇为忌惮的样子,若不是他表兄大胆,我恐怕拿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见陈桐生有兴趣,宋川白牵着马边走边道:“房选麟之父年纪也大了,眼间房家要选接班人,房选麟这样的肯定是没戏,其他人又对此虎视眈眈,他父亲怕我不过垂饵作钓,不肯露地。而他表兄便想赌一把,若跟我联系上,他便能比其他候选人更有底气,以后房家的这类生意,也多了个庇护。”
“结果候爷真的是在垂饵作钓。”陈桐生道:“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宋川白听了眼睛一眨,不大高兴地说:“他那样的人有什么可夸的。作钓的是我,他不过是咬钩子早晚的问题。”
“不是吧,候爷,这您也要计较?”
陈桐生乐了,一竖大拇指:“好,候爷是最毒辣的。”
宋川白眉头一扬,陈桐生立马改口道:“候爷是最厉害的,他们都算不过您。”
宋川白便鼻子里小小的哼了一声。两人离远了县衙,不得不直视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
在此时,原本应当在京都,或者在来岩山露上的阳和侯已经死了。而宋川白问了日子,才知道自己死在一年前。
一年前。
一年前,也就是在陈桐生离京都后的三年左右,阳和侯京中病逝,女帝执意以国丧礼制发丧下葬。
那么在这个时候,陈桐生哪里去了?
“如果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必会回京去的。”陈桐生道:“那也就可能根本没有再来到岩山县。”
支撑陈桐生五年前无往不利的,是宋川白。
而那些过去对她而言,其实并不是不可能忽略的东西,她知道北朝早已消亡,她纵然想了解,纵然好奇,纵然对过去无法割舍,但人还是需要一个现实的支点,来支撑着生活下去。
宋川白便是她在大周的支点。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宋川白在京都,她就永远有从天南海北回到京都,去见他一面,与他说话的动力。
而这个时间段的陈桐生,在得知了宋川白已死后,她又会在哪里?
陈桐生道:”我想了想,若是候爷出事,我该如何。”
宋川白等待她的下言,却见陈桐生认真思索半响,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说:“我不知道。”
好像除了北朝埋葬着族人的遗址,那部族的墓地,她无处可去了。
那么这个时间段的陈桐生已经走进荒原,了解到自己身世真相了么?
假若没有,她内心又剩下些什么呢?
她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