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掩上,方茗反手关牢了,走到下面去,见小二递过来一个眼神。
她走到后门去,小二跟上来,道:“您前脚上去,那个桌上的就上去了一个。”
“没拦?”
“我装没看见呢。”
方茗扬眉盯了他一眼,小二解释道:“您肯定听见她的步子了……”
她便点了点头:“你还很懂事。”
“之后见之前要炭火的姑娘就下来,匆匆忙忙地带着另一个走了,本来饭也不要吃,我上去一问,她们才又买了食盒,将饭食装了带走。”小二说:“没问到她们去哪儿。”
“无妨,走不掉的。”方茗说了,又道:“这件事情……”
“不会让哥儿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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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澄南坐上赶车的位置,道:“坐稳了,咱们这就离城!”
荣怜儿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对姐姐是绝对信任,就想当场王澄南能够把她带出京都,还做了一个死亡的讯息绝了后患一样,她不对王澄南的举动产生任何怀疑,荣怜儿知道王澄南是最向着她,最会为她计划的。
她在马车车厢中坐稳了,伸手掀开一侧的毡布帘子,往外看,正好客栈上一扇窗户打开。
一高一低,两个人不自觉地,在瞬间对了一刹视线。
病西施。
孔顺毫无察觉地收回目光,心想,她们跑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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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荣怜儿等了片刻,觉得不对,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探出身去,看着王澄南又小声问了一句:“姐姐怎么?”
王澄南在这样的冷天几乎要流汗了,她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把马车拐下大路,顺着不起眼的小路走上一阵,说:“下车。”
荣怜儿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抱着食盒下了车,王澄南拿过来,把里面拿瓷煲装了的羊肉汤往旁边的乱草堆里一扔,盖好了。
王澄南道:“咱们被人盯上了,一早就被人盯上了,我们就不该进那家客栈。”
“可是,”荣怜儿道:“其他客栈都没有房了呀……”
王澄南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就是这里的问题。”
荣怜儿咳了两声,王澄南便抓着她的手望小路上走去,接着道:“我方才听见他们在楼上说,那个叫方茗的女人认出我们了。”
荣怜儿惊恐地睁大眼睛,王澄南又抓了抓她的手,继续道:“我就看她来的眼神不对,可还是没想到她竟早早地就认出了我们。”
“没事,我们走下路偷偷出城去。”
“姐姐。”
“嗯?”
“下雪了。”荣怜儿轻轻地说,抬起头看着漫天轻飘飘的雪粒:“姐姐,现在是几月?”
王澄南迟疑了一下,荣怜儿很快笑起来,说:“是十月了呀。这里冷的比京都早,冷了好久了。”
“我怎么说感觉过了两个冬,还没到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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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过去了多久?不对,准确的应该想,咱们再幻境中呆了多久?”
陈桐生一面走过石林,一面问。
宋川白道:“不会过很久吧,虽然在幻境中呆了许久,但幻境里的时间跟现实终究不能挂钩。”
“猜一猜?”陈桐生道。
“三天,四天?”宋川白道:“在无饮水与进食的情况下,人撑不过五天。既然我们如今能走能跑,那就不会太久。”
陈桐生点了点头。
她原来想进入北朝遗址的决心是很大的,若是无法说服宋川白,她私心已经考虑先把宋川白骗出去,装作妥协,等他人出去了,她再返回进入。
但在宋川白在她突然爆发时说出那句话后,她又出奇的平静下来了。
实际上她完全能明白宋川白不允许她前去的心理,但陈桐生实在是太难得到认可了。
她从自己的亲生母亲身上便从未得到过认可,北朝也从来没有给过她这样的认同,到了方鹤鸣手里,她也完全是一个听话即可的工具人。
以至于后来到了宋川白身边,即便宋川白给了她非常大的自由,陈桐生也依然愿意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保护他,无论是一开始的调查,还是在危险中保全候爷,或者充当一把锋利无可阻挡的刀,陈桐生不仅不讨厌这样的任命,她还觉得很满意。
在她心目中,只有完全相信一个人,相信她的能力,也相信她,才会将危险重重的事务交给她去办,她不需要细心的呵护,她无法适应,任何的保护,都会令她想起陈辛澜的死。
与其让我一无所知地目送着你们死亡,不如让我与你们一同面对死亡。
起码最后她不会那么悔恨痛苦。
陈桐生走在宋川白身后,试图从他的步伐中判断宋川白的体力,但宋川白身姿笔直,看上去不像特别累的样子。
他好像一直就是这样,身姿非常板正的。
陈桐生在脑子里想了好几个哄骗宋川白的方案,或者直接强行下去,或者先将他支开,但最后却突然的妥协了。
必须要下去的理由,宋川白比她明白的多,也比她懂的多。
陈桐生注视着宋川白的背影,满脑子胡思乱想,想,他这样回去了想怎么办呢?
他身上的寄生种应该怎么办呢?
宋川白担心陈桐生的情绪,害怕她因为北朝中,自己家人的死,因为恐怖记忆的回溯,而伤了心。
陈桐生感会到了他这个意思,在心里就笑了一下。
但其实陈桐生想的完全是令一回事。
她想的是宋川白所重视的北朝应当怎么办。想的是宋川白对女帝当然是还顾念旧情的,这个女帝如今不知是活人还是偶,宋川白又应该怎么办。她想的是,宋川白该怎么办。
陈桐生甚至都没有想过复仇。
她对於菟的认识太过模糊,陈桐生清醒地意识到,单方面地打着复仇的旗帜,结果只能是害了更多无辜的人。
而且她也无法复仇,她连当初陈恪用来牵制重创於菟的机制都不了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
而比飘渺又毫无意义复仇更为重要的,是眼前还活着的人。
她原先没有进入幻境,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感觉北朝是一个实际存在的,沉甸甸的包袱,压在她心口,她几乎能从平时混乱又破碎的梦境里,触摸到过去的真实。
但进入了北朝后,眼前的一切因为过于骇人,反而显得飘渺起来了,伽拉那漫长的一生让她骤然意识到了北朝的结局,几乎是必然的。
一个在发展初始便失去了自由的民族,一个血脉中都被套上枷锁的民族,是不可能找到出路的。
倘若当初没有伽拉,甚至说,当初若是没有於菟,这个说聆语的民族,最后可能根本走不出荒芜之境,也根本就发展不出自己的文明,通过疯狂的吸纳外来文化,与掠夺财富,来建设国家。
陈桐生的民族自始至终,它的发展与灭亡都是源自於菟。
她在脱离幻境时突然就明白了陈辛澜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会说这一切根本就是可笑无稽的,因为在继承了伽拉的记忆后,祭司上下求索,发现竟无一条路可走。
这个民族注定了有消亡的那一天,而每一任祭司都只是在目送着它在消亡之路上前行。单个的人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太过渺小了,于是甚至没有人将这样的真相说出来。
当你意识到整个民族,整个王朝的人,都被寄生着,当你走在皇城中,认出一个一个的活死人,你看着他们,与生前一样的面容与行为,但你知道他们已经死去。
当你排尽万难,终于将自己心爱的姑娘娶为妻子,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被寄生种操控的人偶,它用你最爱的人来到你的身边,只是想要阻止你杀死寄生种的行为。
当你意识到了这些,站在被寄生者中间,站在这些由活死人组成的人群里,还能感觉到什么呢?
除了恐惧,愤怒,除了不知何处去的茫然与惶恐,还能感觉到什么?
陈辛澜在愤怒至于选择了反抗自己的祭司身份,她想要当一个正常人,她想要正常的生活,她无法独自一人负担这样的真相。
既然陈辛澜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历代来的祭司必然已经意识到了。
她们就是陈桐生在混沌时看到的那无数张脸,那痛苦的身影,那即便死去也不能平息的哀怨。
当民众被赶出城外,或流落融于外族,或者死在流亡路上,或者皇城中必死无疑的三大姓,他们在蛇藤花香的蒙蔽下,在紫烟的迷惑下,最后都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
也不知道死因。
北朝都城人数终究是少,只要没落了一个皇城,其余小城,也就渐渐被其余边境国家占据了去。这些小地方的人,没有皇城,尤其是三大姓的血统,大多与北朝皇城中人都不是一个民族,被寄生的人非常少,北朝也就这样被遗忘,这样灭亡了。
可大周不同。
大周不仅疆域辽阔,更是交通通便,在飞光如此蔓延泛滥的情况下,一旦於菟再度现世,操控幼种,那便是整个王朝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