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
“......”
“让你再说一遍!”
面前一身灰扑扑尘土的下属闻言抬眼望了对面的人一眼,战战兢兢,自己也知道讲的不是什么好话,咬牙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候爷......候爷进去已经半月,至今尚无音讯,大雪封了岩山镇的路,之前进去的人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今儿早他们飞了两只鸽子出来,说在荒原盗凿的商人倒是都出来了,可是都死了,死相诡奇。候爷,候爷怕是,可能......”
他没能说下去,他只感觉再说半个字,范瑞能当场拔出刀来把他砍了。
一旁站了个身高瘦长的男子,比范瑞注重打理些,因此显得面貌格外干净,人也比连日来劳心不断的范瑞要精神些,他在此刻上前一步,问:“没找到人,就敢来报死讯,要我是范管事,我当场就要把你们喉咙扯出来,既然还能以鸽子通讯,便再回信指挥,叫他们接着找就是了!”
下属更为惊惧了,咬合的牙齿互相磕碰起来,说起话来直响:“那些鸽子,那些从荒原里放出来的鸽子,全死了。”
范瑞脸色沉的如同泥潭黑水,听了道:“怎么死的,被下了毒,冻死的,说结果!”
“没个结果!”下属也让问急了,道:“鸽子一被取了信,就栽在地上死了。最初还想着救治,但只是把那鸽子抓起来,便从肚腹里挤出许多水,不知道是什么,但鸽子也就死透了。不像是冻死的,也不像是被毒死的,扔了半只鸽子喂狗,狗吃了也无事。”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再传信进去,里面的人,也不能再传信出来了?”
下属应了,又道:“本来没什么,但......”
范瑞果然就要发火,办事最讨厌扭扭捏捏不利索的人,下属立刻道:“方才我在来时突然接了信,说冯将军已经听了候爷突然离京的消息,派人来了!”
方良哲有些莫名其妙地一皱眉,低声道:“冯曦文这煞鬼又要干什么。”
范瑞略一沉吟,没对此说什么,倒是挥手叫他先出去,末了问:“有多少人碰了那鸽子?”
下属道:“三,三个。”
“狗呢?”
“在原地方栓着呢,也没有人往前去。”
范瑞做了一个方良哲看不懂的手势,那下属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方良哲不禁问:“那些人都没有活路了?”
“你说什么呢,方县令。”范瑞有些意外:“只不过先看守起来罢了。再说,就是不留他们怎么样,我现在出不得岔子。倒是方县令,大人如今不在岩山镇,冯将军的人一旦进入岩山,大人就不好做了。”
方良哲苦着脸:“难道我还回那个地方不成?我正失踪着呢。岩山镇里究竟有多少被寄生的,究竟有多少偶,后来去处理那些偶的镇子上的百姓,又感染了多少,这些咱心里一点儿数也没有,我怎么敢回去?你想让我回去当活靶子,这事我不干。”
范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少说做了三四年岩山地方官,百姓天大的衣食父母,这样便撒手不管倒也少见。”
“我本来也没有来此当县令的意思,我实话说,当年是接了保护陈姑娘的命令,才被调来的,我自来的第一天,便想着这宗做完,便可回去高升了,没想这么一遭的。”方良哲倒是显得很不以为然:“什么本事做什么事,我没有这个为民舍己的志向。”
“倒是县令府被炸了,我这个县令也失踪了,可却迟迟未收到上面调查的消息,也未见新任县令前来。范管事这消息倒是封锁的紧,”方良哲接着道:“谁想再紧也还是不能行,这个冯曦文又追来干什么?他是陛下眼前的新贵,一旦他的人来了,候爷音讯全无的消息就遮掩不住了。”
范瑞面皮紧绷。
大雪封路,即便是此时他再想派人进去,都再进不去人了,更何况荒原中诡事频生。
在宋川白最开始进入荒原,留下来的范瑞炸了县令府,将已经全体成为偶的北猎堂放倒之后,便派了一群人追进去,荒原中凶恶暗藏,他们带着大批粮水,随时准备接应宋川白与陈桐生。然而这批人进去后不久,便沿途发现了尸体,经过检查,认定为在荒原深处,进入北朝遗址盗凿的商人,按王二的说法,这也是他们该出来的时候了。
但奇怪的是,他们这一次出来一丁点儿货也没带,死的时候全身空手,尸体周边空空如也,连长途跋涉应当有的行李都未见。并且尸体在被发现三天后,都是软的摸上去就还如同活人一般。
他们死的平静无声,最初发现他们的队伍,甚至都怀疑这帮人只是在荒原中被冻昏过去了,毕竟荒原一但温度降下来,活活冻死人都是常见的。
然而就在派出去的队伍分了三个人将尸体运回来后,荒原上便忽然下起了大雪。
雪下的极其诡异蹊跷,紧邻荒原的岩山都还没有下,岩山旁不起眼的小村落也没有下,在山背后的荒原,却在一夜之间便被厚如冬被的雪给掩埋了本来面目。
大雪封闭了连接荒原与外界的山路,令局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陈桐生他们本来带的物什,是完全应付不了大雪天的。
能够在北朝遗址中生存一整个夏季的那些盗凿商人都要在雪天避出来,可见荒原不能够在寒冬下,为人提供一丁点儿庇护的地方。
而冯曦文偏又此时追了过来,此厮与阳和侯素来不合,万一他趁机在外造谣生事,那可不是好玩的了。
范瑞转回到一方简陋桌案前提笔开始写,方良哲远远地站着没过去,望了望外面,道:“范管事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范瑞头也不抬道:“方县令以为呢?”
方良哲沉默片刻,讲:“我有不明白之处,这样生死不知的地方,候爷为何要进去?”
范瑞抬眼一瞟,冷冷问:“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方良哲便立刻一摆手:“莫要误会,方某万万没有埋怨候爷的意思,只是觉得诧异罢了。候爷向来万事有安排,我在候爷手里做事时间自然比不过范管事,可连我都会觉得意外的事情,范管事又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候爷此役做的甚是不妥,如今前狼后虎,要么拿人去堆条路出来,管生管死,都要把候爷找回来。要么,有只能先报了京都里的人,望他们先照应着别出乱子了。”
范瑞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手不停笔,道:“我还以为方县令会直接怪到陈姑娘头上呢。”
方良哲毫不意外,只是笑道:“候爷不是这么糊涂的人,难道只为了陪她进去?这也太......”
范瑞听了这半句,露出一点说不出的,有些嘲讽,又有些感慨的神情,低了头又写下一行。
方良哲看他那个表情,几乎就跟承认了似的,当下心里觉得非常荒谬,剩下的话猛然便打住了,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以往对阳和侯的认知,让他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反驳,但他很快发现,宋川白这个人在以往的形象中,似乎与儿女情长这样的东西半分都没牵扯上的。现在突然加了这一条,倒是变得难以确定起来,方良哲不自觉地压低了眉,却没注意到范瑞冷冷扫过的眼神。
————————————————
峰门关。
客栈大门被人用力自外推开,外头的雪粒子便都顺着风卷了进来,有两个姑娘离门坐的非常近,其中一个不由得“啊呀”轻呼一声。
进来的女子双目炯炯,因为风吹雪刮的缘故,面上发红,小雀斑倒不是很显,嘴唇也被冻的有些干裂,她闻声下意识往门后的那桌看了一眼,转头吩咐店小二:“给我温酒来。”
店中人似乎对她非常熟悉,笑嘻嘻地问:“方小将军,怎么一个人来?”
方茗活动着手腕,道:“你还想见谁?给我端盆炭火,切了羊肉来再说话。”
小二便立刻点头转身就去,方茗说话中气十足,也不刻意遮掩,她这话一说,原来坐门口桌子上的人便立刻道:“你站住!”
方茗挑了眉回头望去,见那桌上站起来一个女子,面貌乏善可陈,看上去却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咄咄逼人地盯着店小二,问:“怎么我们问起来就是没有炭火,她一要就有?”
那女子身旁还有一个姑娘,带着帷帽,长绢自帽上宽檐一直垂到颈部,遮住了面庞,她就是方才轻呼出声的那个,身形看着就娇小可怜,赶紧伸手去拉自己的同伴。
“算了......”她声音低低的劝。
“凭什么算了?”那女子仍然站着:“难道她是客,我们不是客?我妹子正是病着,到这里连取暖的火也讨不着,你倒是看上去身体康健,倒是有火来暖手!”
她这么一闹,店中的其他客人纷纷望了过来,店小二无奈道:“这是......”
“这是我的店,我让他们想法子给我弄点儿碳来,也是不行的么?”方茗打断了小二的话,抬手对他道:“去,给这个生了病的小姐也端盆碳来,她们可点了什么菜?”
小二说:“点了。”
“加药材煮的羊肉煲点了没有?”
小二思索片刻,说:“这个没有。”
“加一份,算我送她们的。”方茗说着对那桌笑了笑,小二立刻领意去了。
这么一说,那个起来逼问的女子倒显得十分尴尬,她一时的怒火发错了地方,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听见方茗又给她们多点一份菜,开口想拒绝,但方茗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又让人难以去拂这份好意。
方茗趁机走上前去,往她们跟前一坐,问:“敢问两位大名?你们不是峰门关的人,怎么现在走到了这里来?”
方茗身上有一种混淆性别的气质,或许一方面是她打小跟自己那帮哥哥混在一起,但更重要的是,在方家灭门后,她刻意地想模糊自己的性别,许多先前的习惯都改掉了。
她微笑道:“我姓方,方茗,晚采者为茗的茗。接了别人手里的店,是这里的老板娘,你们呢?”
对方不好拒绝,看了看身旁的妹子,道:“我叫王澄南,她......她是我妹子,叫怜儿。”
“怜儿。”方茗闻言又笑了笑,手往桌上一按,丝毫不忌讳油腻的桌面:“王,怜儿?”
“王怜儿,是这个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