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倘若想保全剩下的人,只能去寻到於菟本体所在之地,在此取幼种来制作汤药。
部族只要想活下去,就永远不能离开於菟,牧羊人在保全了部族繁衍生息的同时,也保证了羊群足以持续地增长下去,幼种会一批一批的成熟,而新的族人,又会一批一批诞生,周而复始,直到於菟不再需要这样的补给方式,部族便再没有存在的必要。
伽拉问:“你还想保全他们么?”
明纳神情有些奇怪,笑道:“难道我不也应当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你不会被寄生。”伽拉道:“你与他们不一样。”
“因为我是千蜃的代替者?”
伽拉点了点头:“所以你大可放手这烂摊子不管,你也不会怎样。”
“你对部族的人当真是一点情意也无。”
“虽然知道了最初杀千蜃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是他本意,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围观与故意隐瞒我的时候,我本来也没有将自己当作部族的人,我是千蜃的家人,不是他们的。”
“那宋珉呢?”
伽拉面孔冷冷一转:“轮得到你来问?”
明纳失声笑起来,伽拉皱眉走了几步,又想疑惑地回过头来,明纳便道:“我不能看着他们全疯了。”
明纳叹了口气说:“你把自己当外人,我却到底不能直接抛下这些人不管,我是生活在他们中间长大的,无论日后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日子过的再好,哪里文明与商事办的再繁盛,古珍典籍,远古传说再多,也不会给我同样的感觉了。我离了他们,就是永远的外乡人。伽拉,这样的感觉,你应当是很懂的,你始终不能与凡人融入到一起,是因为你也不会对他们产生认同归属之感。”
伽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我去找它。”
这么一找,就又是许多年。
当於菟本体没有被伽拉发现和找到时,为了保护那些暂时还没有发病,活下来的人,明纳不得不从死人颅内取出幼种来炮制。
好在幼种在汤药的制作中用料也不大,竟然也支撑了相当长的一段年岁。
而靠着这种方法,部族在经过一系列沉重打击后,这个民族竟然再次缓慢地发展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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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纳临死之际,伽拉回到他的身边。
好像一只季鸟,远去又复还,只要她还在这世间,便始终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她与他们连接在一起。
在伽拉分别部族很多年又回来之后,她看到明纳的第一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眼前的人不应该是明纳,而是千蜃,她记得他温柔的神情。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个眨眼,惊鸿一撇,漫天烟花轰然炸开又落下,眼前一片模糊绚丽光影,洇出眼角的泪。
点点的湿润,顷刻消弭。
“族长他……”
有人在伽拉耳边絮絮地说。
伽拉慢慢转过脸去,表情看上去还很镇定,说:“我要带他走。”
又是十一年过去。
伽拉逐渐习惯了将计算时间的限度拉长为十年,一个十年一个十年的来算。
其实相对于她而言,就算是按百年来算都行,但她还要记挂着代替者,她将新生儿仍然交给部族来养育,还得记着在寻找於菟之余回去看他,否则可能一恍惚,凡人的一辈子便过完了。
而在这一代的代替者年幼早夭,不过十一年便已殒命,再次之后她又时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刻意去寻找过适合代替者的体质,匆匆又是百年时光转瞬而过,部族为了维持生存,不得不再次迁徙回当年荒芜之地的附近,去寻求地下贮藏着幼种的暗流。
而荒芜之地似乎在自我修复,但无论如何,里面诡异的怪物都不再出现了,原先生活在里面的原始部族也消声觅迹,可能逃走混入了人间红尘里,也可能死在喷发的地下烈火之中,或许殒命在伽拉短暂归于天穹之外的恐怖时刻。总之荒芜之地显露出完全的荒凉形态,并且似乎范围缩小了,部族便在这样的地界生活下来。
期间有短暂繁盛阶段,也有长久的停滞期,接着又进入了形成几派系相争,相互讨伐的局面。
部族有着极强的同化能力,哪怕是与外人生下的孩子,都会具备明显的部族内特征,其中浅色瞳孔和具有侵略性的五官便是主要特点,再加上族内当作日常饮品饮用的汤药,一旦外人进入了部族的生活,那么他们便几乎不可能再脱身出去。
靠着这样强的能力,也就将部族人口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壮大了。而外来的文化冲击与不同民族带来的冲击,仅靠部族当时的底蕴又无法消化这样的冲突,于是又不可抑制的打起仗来。
伽拉自诞生以来,她的命运似乎总与部族捆绑在一起,无论是憎恨还是意图帮助,她失去一系列人,失去了应当寻仇的仇人,最后与她共存于世的,还是这个颠沛流离,又命运多舛的,拥有古神血脉的民族。
似乎到最后真的有了一点守护灵的意思,受外来文化的影响,部族开始习惯去记录本族纪事,伽拉的存在就这么传来下来,即便她中间也有几代时间未曾回到部族,但只要她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便能依靠着书卷认出她的身影,念出她的名字。
最开始她与於菟战斗,将地火引去荒芜之地深处的事迹,也被用诗记载了下来,部族的人们不知道真相,把她称颂为为部族大局而存在的保护神。
伽拉不会轻易参与部族的杂事,在许多生死存亡的关头,亦会显得冷酷无情,但那只更表现出了她作为守护神而应当有的,高于凡人视角的决断,先知,与不可揣测。部族中是这么传说她的。
伽拉觉得很无稽。
那长诗她也念过一遍,但转头就忘了,只记得有一句写:
“永恒的死,她为我们带来永恒的生。”
永恒,凡人追求的永生,只因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感受到这寂寥带来的,钝刀子杀人的苦痛。
仿佛凡人活在蚁群,仿佛凡人误入海底之国。哪怕是他们用以计算生命流逝的度量方法,都不与伽拉适用。倘若融入了他们,反倒会错乱自己的时间。
她生命中贯穿着麻木流淌的悲哀,因为生命没有停止的那一天,这悲哀也好似永远也没有尽头。
於菟的牧羊人死亡后,伽拉才感知到当年於菟与她讲的,看到她时产生的亲近感与实际感背后的含义,才理解了於菟为什么会看着她出神。
在又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人世晃荡后,伽拉自我放逐地放弃了抵抗,时间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漫长,她又开始着手培养代替者。
她陆陆续续地又养了几代,各个人的性格脾气都不同,有的孩子性格温和,有的孩子性格暴烈,有的傻乎乎的跟千小蜃一个德行,就算给他多打只烤兔都能乐他半天,忠心耿耿地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有的性格野心勃勃,经过了都城,见识过显赫人间,便再不愿意去做闲云野鹤,眼里都迸发出向往的光。
伽拉也不都惯着他们,反而更多地随着自己的心意来,若是自己有这个心就还罢了,若是她要去按着地势暗河寻找於菟,便拔脚就走,那些孩子也就垂头丧气地跟上了。
反倒伽拉过的舒心了许多。
有人爱她,爱她的人眼里闪着光亮,温柔的,体贴的,热情的。或者整日揣着着醋坛子,靠卖陈醋恐怕都能发家致富,得不到便抓耳挠腮,好似下一刻人就跑了,他再也抓不到了,年轻人上蹿下跳地示爱,赠吻。或者心甘情愿的追随着,眼巴巴的小狗似的,也不怨,爱不到也没关系。她回应一个吻,回应一段缱绻依偎的爱恋时光,都像是恩赐。
有人厌恶她,不喜欢她的独断,跟着半路便想方设法要跑,伽拉半抓不抓,若是娶了妻,伽拉就避上几十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人家的一辈子,她只是短暂一段时光,有时看了街上小姑娘抱着猫,讲究些的富贵子弟提着鸟,或者猎户谈起自己的猎犬,那个模式,竟然与她跟这些代替者的模式还十分相似。
他们都不是唯一,因此格外冷淡,格外不显珍惜。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伽拉走过广阔山河,走过五湖四海,去寻找於菟的藏身之地。
直到她再次地遇到那宋姓。
到了这一代,这一代的宋氏当家人为宋开陵,伽拉认出这姓氏血脉的传承,想起当年赠去救命的缚龙草,心里有个念旧的意思,便上前去打了个招呼,算作游历中的新友结交。
然而当宋开陵一转过脸来,伽拉便骇然站住。
宋开陵,当年宋祈留下来的皇族宋氏旁支血脉,他长着一张与宋珉一模一样的脸。
漂亮,而神色凌厉的,令人想起雪地上一颗颗啄下血梅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