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拉始终很疑惑,於菟为何会放任明纳这样掌握了他大量弱点的人活着,明纳手中有浮图草制成的熏香,也就意味着他拥有了能够避开於菟掌控的法宝。
“完成了吗?”
明纳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伽拉一点头,并不回身,望着不远处水汽弥漫的长河。
“如果你把他们带回去......”伽拉迟疑着说:“他们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不是恨他们吗?”
明纳走至伽拉身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之前说过,这一批人就算不被我带进荒芜之地,也早晚一个一个的疯下去,已经没救了。”
“你难道不是一样被寄生着么?”
明纳伸出食指比了一个嘘的动作,但仍然克制冷淡,一点俏皮都没有:“寄生与寄生是不一样的,於菟是牧羊人,这与古神的侵染就有这很大的差别。”
伽拉想起她第一次真正见到於菟的时候,就是赶着羊群,笑眯眯的从后山上下来,那其实正是他们才经过的地方,当时并不觉得什么,之后一回想,总是冷汗连连。
“牧羊人养羊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只是天生的爱好?”明纳说着微微笑了起来,伽拉心里便有了些数,低头望一眼他身上的香囊:“浮图草对他有用,也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他为何要如此?”
明纳双手交握在身前,那是一个看上去特别自持端正的站姿,然而又带着某种欲言还止的意味,将目光投向了不愿处的长河,不答反问:“你追踪那宋氏这么久,可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活着改变了什么?”
伽拉道:“宋祈好得很,他到老也未曾疯,后人里也没有被感染的,大约是他刚被感染就用了浮图草的缘故。”
“确认了这一点,你就回来了。”
“是。”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伽拉心中便蔓延出无限的不安。
於菟会犯这种错误么?
放任明纳掌握他的弱点,放任伽拉去寻找牵制他的方法,明纳最终只是说:“不要大意。”
他似乎为於菟做事,又似乎为部族出力,归根究底,为的却是自己,明纳讲:“我要把部族清洗一遍。剥掉於菟的印记。”
但后果却可能是将部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说自己要成神。
但这一切的想法也仅仅来自他从幻境中,从於菟透露出来的信息中来推测出的方式而已。
伽拉打开了那条终年雾气弥漫的长河,想起她上一次带着人进入自己的故土,还是在宋珉还活着的时候。
伽拉脚步顿了顿,走在队伍末尾殿后,忽而听到前面爆发出人们的尖叫与哀嚎。
不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而是走在前方一群人,几乎是在同时爆发出了恐惧到极点的尖叫,队伍后端的人们被叫声吓住,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却撞上稳如磐石的伽拉。
“姐姐!”有年纪小一点,体力跟不上被拉在后面的姑娘慌张地来拉她的手,语无伦次地问:“怎么了,前面怎么了?!”
伽拉低头看着那姑娘浸着汗水的脸,突然想,他们多可悲啊。
这些人的生命如此短暂,记忆也如此短暂,可是痛苦与忧愁没有比她少一分一毫,在伽拉眼中他们简直就是记吃不记打,哪怕伽拉曾大肆屠戮过他们的祖辈,可活下来的后世甚至关于她的,可怖的传说还仍有流传,便因为她能在防御上出力相助,便欣然对她卸下了防备。
很多年前阻止伽拉屠戮的宁,将族人带出荒芜之地寻求生存之法的宁,却因为早逝与后期的无力,一直赞贬交加,他们在寿命过于绵长的生物面前,甚至看不清真相,看不明白真情假意。
伽拉一手板住那姑娘的下巴,眼珠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
他们这支队伍聚集了跟随明纳的所有人,其中除了最开始就在明纳管理范围内的,还有伽拉靠武力征服来的,这些人见识过她杀人的样子,也依赖着她处理碰上的怪物,对她的警惕心是很低的。
这些人太多了,从最开始的队伍出发进入荒芜之地,到已经进入到尾部,只剩下末尾的队伍,光是走进去的路程,便花费了五六天的时光,这些人从惴惴不安,已经开始逐渐接受顺着白雾弥漫的河流,就可以到一个宜家宜室的世外桃源这样的说法。他们在混乱最初爆发的时候,脑子里都没有将此事与常见的怪物联系起来,而是认定了也许是前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毕竟若是怪物前来,伽拉应该比他们要紧张主动才对,能让伽拉如此无动于衷的,也就是内部的冲突与矛盾了。
“前面......”姑娘被捏着脸,口腔中的软肉陷进张开的齿舌中,下意识皱起眉来,含含糊糊地说:“您可要去看看,前面?”
“长得真像......”半响,伽拉这么说了一句。
大约是伽拉在那一刻露出的眼神太过冰冷,仿佛是在打量桌案上的肉,让那姑娘本能的缩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挣扎,伽拉便放开了她。
姑娘捂着腮帮子小心又好奇地问:“长的像谁?”
“你们的祖辈。”
话语间前面再度爆发出哀嚎的浪潮,人们都下意识地望伽拉身边靠,都往她身后瞟着,却没有人向后跑去,这是在被怪物骚扰中训练出来的,只要伽拉不发话,他们便不会自作主张地胡乱走动,哪怕是看上去安全的地方,也有可能突然扑出形状怪异恐怖的恶兽。
伽拉望着他们惊恐而讨好地寻求着庇护的脸,觉得非常熟悉,这样的情况,甚至这样场景下的心理,他们的,伽拉的,都非常熟悉。
伽拉看到过很多次这样的脸,也明白接下来他们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以包容和强大无可代替的能力获得对方的依赖与信任,而又为了某种目的,亲手撕毁这份无形的,庇护者与被庇护者的契约。
他们会茫然,会惊慌,也许有人会恐惧万分,也许有人会怨恨满溢,也许有人到死都相信他有苦衷。
她无一例外的都见过。
每一次千蜃复生,更像是对她的轮回,不断的重复,重复,只为了寻求到那么一点的,能与千蜃再度相遇的时光而已。
伽拉在不断向后堆积的人群中站立着,姑娘无措地看着她,迟疑着是否该劝她出手管理此事,这队伍太庞大了,后期人们自己乱起来,踩也要踩死一堆人。
伽拉站在混乱涌动的人群里,被推搡着前进后退,那姑娘眼睁睁看着她露出一点笑容,但几乎没有笑的意思,轻声对自己说:“我记得你,你当时硬是要说自己体力不行,跟在末尾,其实是想跟你的心上人在一起。”
姑娘平日里与伽拉也没有什么交谈,不知道她竟然还关注着自己,又听她道:“后来他死在路上,你也没有回去,就一直留在队伍后面。大家都传这一次能够到一个没有恶兽的世外桃源,许多人计划着在新地方组建起自己的家,然而部族里女性与孩子的存活率始终是低,人也就少,你拒绝了很多献殷勤的人。宁愿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后面。”
伽拉喉头滚动了一下,向她伸出了手:“活下去会很痛苦,这样你也想活下去吗?”
她关注这姑娘的原因很简单。
在她心上人死去之后,伽拉看到了另外一个与其心上人气质极其相像,外貌也有相似的人,于是有意的在背后推了一把,将那人的位置调的末尾来,想看看姑娘的反应。
姑娘像拒绝其他人一样拒绝了他,那人的外貌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优待。
她说:“如果你真的把他当自己独一无二的爱人,是不会找人来替代他的。”
姑娘还很年轻,还没有受过爱人死亡阴影忽降的折磨,说话时眼里有天真的纯粹感情。
伽拉没有把明纳当作代替者,有让他苏醒的意图。
包括她放过千小蜃,让他安安稳稳活到最后一般,也许她会想见到给予她温暖的家人,但她拒绝着让任何人来代替宋珉。
姑娘茫然环顾四周,此时她已经站不稳了,全靠伽拉抓住她的手,手臂被撕扯的硬生生的疼。
“我想活下去。”她在无知中做出了选择,即便她根本都不知道伽拉在说什么:“我想活!”
她耳边风声一片,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高度有些吓人的山崖上,而往下,便是涌动的人群。
人们尖叫着往河水退去,却惊恐地发现分明不宽的长河,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到达彼岸。
而在目光所能触及的远方,大片土地龟裂崩塌,土石下暗流汹涌,仿佛地下的汪洋打来了巨浪,山野动摇。
“那是什么......”姑娘面如金纸,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尖利的变了调:“那是什么东西!”
伽拉回答:“於菟。你们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