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的姑娘站在宋祈面前,坚持道:“很快的,你试一下就知道东西好了。”
宋祈看她额上都有汗,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看着倒不像是来换东西的,宋祈心下只想大约这手链对她异常重要,也不愿意拂了她的脸面,毕竟那手链虽然样式新奇些,但终究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便点头答应了,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说:“伽拉。”
“哦,”宋祈很感兴趣地接着问:“这在你们族里,有什么含义吗?”
伽拉又是一愣,还真的思考了片刻,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过名字含义的事情,也未曾有人跟她解释过这些,于是道:“我不知道。”
一面讲,一面手上不停,用火将浮图草燃了,手指蜷起来,将草团虚虚的握在手里。
宋祈见状笑道:“你这样是点燃不了的。还会烧到手。”话音将落,大团的紫色烟雾自伽拉手心汩汩冒出,将猝不及防的宋祈面目遮住。
这烟雾的味道并不熏人呛人,看上去吓人的一大片,实际上味道确实确实非常素淡的,乍一闻上去还察觉不到什么,再用力嗅一嗅,才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冷意自鼻腔一路渗透进来大脑,如同灌进来浸泡着薄荷与龙脑的冰水,但却奇异的让人觉得温和,丝毫未有被刺激的不适感,只感到瞬间被冲开了大脑中所有钝意与不清明。
宋祈本来早起,人还有点懒洋洋的,这么一冲他立刻精神了,也丝毫不觉得难受,起了兴趣,探头探脑的过来看。
伽拉将手伸到他面前,在宋祈好奇研究和感受着紫烟的同时,冷冷地打量着他的后颈。
宋祈脖子后面那明显的青色脉络原本突突的跳着,忽然便凝滞不动,随后一点一点的消了下去,可谓是立竿见影。
很明显,像於菟这样无所不利用,无所不控制的人,即使是常年过路的商人都要种上自己的幼种,更别说是宋祈这样对他极其有用的探险家,他要是能忍住不往他身上下种,那伽拉才要重新开始审视於菟的为人。但很可惜,目前来看仍然没有这个必要。
伽拉眼睁睁望着宋祈脖颈上的青色脉络消去,心里无声的,长长的呼了口气。
她终于确认了当初引起於菟怀疑的东西。
当时伽拉从外回到部族,什么额外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在荒芜之地时,她却做了一件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那就是在古神遗骸旁呆了数天。
那几天入夜后,她就会隔断长在遗骸旁,深色液体上的植物来聚成火堆取暖,这也是她与人类生活时养成的习惯。那浮图草是她无意采集,晚上困倦了随意抓着扔进火堆中去的,却在第二日醒来,看见了大片的紫色烟雾,与清凉的味道。当时她并未在意,只是在引起了於菟的怀疑后,在自己不断的回想中,才记起了这件事。
於菟想来也并非是闻到了,或者察觉到了当时她身上的状况,而是在她还处于荒芜之地境内时,便已经由本体察觉到了此事。
这就是能够对於菟造成威胁的东西。
“这些都给你。”伽拉把手中采集来的浮图草递给宋祈,又补充道:“在这里呆久了容易头脑不好,要经常闻一闻这种烟雾来清醒脑子,你要记得用,不能卖掉。”
宋祈便应下了。
伽拉还不知这紫烟究竟只是暂时抑制,还是另有效果,也只能帮他到这里,若是宋祈还是被於菟控制,那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宋祈笑着点点头要告辞,伽拉迟疑了一下,突然问:“你记不记得一个......”
宋祈回过头来,却看着伽拉自己摇了摇头,说:“算了。”
“姑娘你但问无妨呀,”宋祈道:“宋某人别的本身没有,记忆力相当不错。”
伽拉手一松开,那紫烟便慢慢地四下坠开,随着风散在了空气中,稀释掉了。
“听说你出身某朝世家,”她低头看着四下散开的烟雾,问:“可知道你们家族里百年前有一个昭通王名为宋珉,他的母亲,后来如何?”
这回轮到宋祈一愣,笑道:“姑娘竟然知道这番关系?的确,宋某人祖上显赫一时,如今我这后人平庸,不能相比,提起来倒自觉惭愧了。那昭通王我记得他是年少有为,生平传奇,但不知为何在封得昭通王后突然消失,之后便再无音讯,他母亲得其兄弟侍奉,倒也安享晚年,寿终正寝,只是年老之际身边无亲儿陪伴左右,想来也是有遗憾的。”
宋祈问:“姑娘怎么问这件事?”
伽拉在听到最后一句时轻轻闭了闭眼,睁开时也坦然了,道:“只是从老人哪里听了个故事,突兀结束了,不能算讲完,我还有很多不清楚,所以来问一问。”
宋祈大约还是头一回在这样偏僻的地方遇到有人听昭通王的生平故事如此入迷,昭通王尽管一生传奇,但他消失时间过早,还未能留下什么,人就不见了,因此有关他的故事也大都篇幅较短,随着时间流逝,宋氏衰败,这昙花一现的昭通王生平事迹也就被埋没了。
他很是新奇热心,讲:“那你有没有听过他身边的那个影护卫?据说昭通王能够走到那显赫一步,都是靠着那对昭通王忠心耿耿,一骑当千的……”
伽拉猝然听到他听起这些,脸色毫无征兆地一白,下意识张口喝道:“住口!”
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是揭开陈年旧疤的刀尖,猛然地挑开了,她眼睁睁盯着血溢出来,不多,但是一直在流。
忠心耿耿。
其实完全相反。忠心耿耿的根本不是她。
宋祈被她脸色一吓,立刻住了口,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半响才听伽拉重重的喘了一口气,道:“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其他的。多谢你告诉你他母亲的消息,我要走了……你记得用这个草药。”
宋祈看她转身往回走,脚步透露出来时完全没有的疲惫与犹豫,竟然产生一种她非常伤心的感觉。好像他刚才话中提到的某一句,某个词,陡然刺痛了她。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宋祈产生了她认识昭通王,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都错觉。
然而这也只是错觉而已吧,宋祈想,毕竟昭通王都是百年前的人,即便他消失之后还活着,现在也应该化做白骨了。
宋珉。
青年的名字叫宋珉。
在他还活着时,包括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伽拉都避免去记住他的名字,而是将他模糊了,符号化,好像只要不去正视他,把他变成代替者中的一个,就能完全的将他这个人抹去。
但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伽拉始终明白这一点。
因为他的性格是多独特多鲜明啊,她甚至在过了很多年之后,都能想起那满怀不甘的又爱意深藏的眼神,那撇过头去假装不在乎,又偷偷转过来看的动作。
宋珉好像一个十足的娇气包,一举一动都在向伽拉讨要偏爱,讨要独一无二的关照,若是得不到最好的,他哪怕会含着眼泪在心里怨怒,也绝不会接受不够期望的感情来敷衍他。
正是因为他的个人风格如此明显,以至于到了伽拉很难从他身上找到与千蜃能重合的地方,伽拉才会对他表露出的感情表现的如此漠然,才会不断的要求他改变自己的行为。
他清楚的让伽拉意识到,他就是他,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
那是当时的伽拉无法去接纳的。
而宋珉大概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从最初的不解,到自己改变后对伽拉的满怀期待,再到极其失望后的怨恨,这些伽拉也都是明白清楚的。
宋珉骨子里有他的骄傲劲儿,在不断地被伽拉要求改变后,只是问:“你更喜欢我这样?”
伽拉说是,他就改了。
改到最后,他也不能像千蜃,伽拉的态度也未曾软化分毫,于是宋珉油然生出被蒙骗与轻视的怨恨来。
那是长年累月的,在一次又一次满怀期待落空之后,在少年人小心翼翼呵护自己懵懂的爱恋之情,却被冷漠戏弄之后,自年少爱慕时期持续到成年的煎熬。
到了今天,伽拉忍耐不住地去问宋祈母亲百年前就已经尘落定的事,让她愕然惊觉宋珉原来给她留下了这么强烈的情感记忆。
她去问昭通王的母亲,没有任何用意,只是因为宋珉唯对母亲怀有留念,生前主要心愿之一,便是解救被囚禁的生母。
她甚至潜意识里承认下一次被唤醒的将是宋珉,这样她就有机会告诉他,你母亲之后也过的好,没有再受苦。
好像她期待着宋珉复苏活过来一样。
死去的人会在某一刻突然重返人世,因为一个名字,一段事迹,甚至一个冰冷的物件,降临到生者面前,让人想起阴阳两隔,让人想起被时光淡化又在此刻重新清晰的一切过错,一切留念,一切不舍。
伽拉走了几步,接着突然难以控制地猛然弯下腰去,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背叛了千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