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完,郑棠便见宋川白扫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但大致是觉得郑棠方才说的话很好笑,继续向原先的路径走去。
郑棠锲而不舍的跟在后头,嘴里唠唠叨叨嘀嘀咕咕,问:“既然都没人记得他,你怎么能确定他还在这里?再说,你找他干什么呢?他到底什么样啊?”
宋川白想了想:“不大爱说话......也可能是个哑巴,总之就是弥天司的受气包,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又没见过她的脸。”
“哗,你这,”郑棠道:“你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你找他到底干什么呢?不如咱俩来聊聊正事。”
为什么要去找一个一声不吭的受气包呢?
其实宋川白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者是他太无聊,太无趣了,想着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干,又或者......那也只是他心里闪过的一丝隐秘的想法,他想看那个人忍无可忍最终反击的样子,反击不过也不要紧,反击太过也不要紧,至于可能在反击过程中身受重伤,或者失手杀了人,那更是他内心渴望见到的混乱时刻。
如果那个人有想法,只是不敢行动的话,他还能给她出谋划策,若是对方连一点儿反抗的意识都没有的话,他还想要看看,人到底能被欺辱隐忍到什么程度。
这个时候的宋川白,心里十足恶劣,被送入弥天司的火气,让他的同情心和良善都变得十分有限,懒得轻易施舍。
因此宋川白偏过头看了郑棠一眼,道:“你帮我找她,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郑棠一听还挺高兴,她在弥天司内很自由,哪儿都敢跑,弥天司中有被禁止进入的地方,她贼兮兮的照进不误。
于是两人就这么暂且地分离开了,宋川白再不去早课,晚课时郑棠来给他打招呼,他耷拉着眼皮,到底是回应了,郑棠便开开心心地去念她的功课。
直到有一天,郑棠突然失踪了,第一天宋川白没在意,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弟子间开始疑惑地谈论起此事来,宋川白才分了点心思想,郑棠那个人呢?
她可是个十足的现世宝,弥天司内管教森严,弟子轻易不得下山,若是郑棠得了什么下山的机会,肯定第一时间就是跟她能碰到的弥天司中所有人说。
第三天夜晚下了一场雨,半夜里突然轰轰的闹起来,把跟宋川白一屋子的弟子全吵醒了,据说临着的一座小山上山洪暴发,宋川白拨开窗户,看着掌门等人提着灯匆匆地去救山民。
一道惊雷突至,声势浩大的劈在院门跟前的地上,其他弟子怕引了雷了,看完热闹就把门窗关上,叽叽喳喳地缩回被窝里了,而宋川白没动,他发现在雷电照亮了窗外的空地,照出了一个陌生人的身影,那人快速地自门外奔来,面目只在雷电闪下的那刻清晰了一瞬,面目却仍可见稠艳的惊心动魄,宋川白愕然地看着她冲向自己嘴唇开开合合,又逐渐如同一个幻影一般,消失在无尽的夜雨之中,伸手也什么都捞不住了。
“哎,阿白你上哪儿去?”
“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回来!”
瓢泼大雨里带什么遮雨的装备都没用了,宋川白随手扯了外衣披上,冲进声势磅礴的大雨里。
他看清了对方的口型,他知道那个陌生的人在说什么。
后山。
她让他去后山。
那个雨夜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掌门回到弥天司,发现关在后山的,年幼的陈桐生逃了,大雨抹去了她逃跑的踪迹,遍寻不得。第二件事,便是对郑棠而言的大事。宋川白在后山找到她,刚把她从洞里拖出来,那个有明显人工加固痕迹的深洞便颓然崩塌。
宋川白看见里面应当是还站着一个人,但时间太紧迫,情况也太紧急了,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喊,眼睁睁地看着石块将里面的一切掩埋了。
或许是错觉吧,宋川白想,也可能是和之前一样,只是一个看到的幻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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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桐生面前突然倾塌的山洞是懵的。
山洞塌了之后,她还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这一点也是懵的。
而对于山洞深处地下里那鼓动的玩意儿,她也是懵的。
陈桐生本来弥天司出身,虽说此时弥天司内的布置与女帝的时刻有所出入,但仍旧仍辨认出来这里就是弥天司。
只是陈桐生没想到在弥天司正式称为朝廷机构之前,宋川白也是这里面的弟子,没想到郑棠会不怕事儿的穿过重重阻碍找到这里来,更没想到,她会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对现世生活无比厌倦而沉默的自己,陈桐生之前记起来自己在弥天司里受欺负了一段时间,后来她突然地淡出了弟子们的视线,又突然的逃走了,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逃到了边疆去,又在七八年后,宋川白长大得封侯位,开始着手查飞光时,记忆全无的被方鹤鸣找回去,并再次以新身份在弥天司长大。
陈桐生站在碎石之中,低头看地上那如同突出来的血管一般突突跳动的东西,像树的根脉,又像大地的血管,就在郑棠进入此地时,他们还如同活物一般突然拔地缠绕上了她,触手以肉眼可见的往她眼里,嘴中扎去。
陈桐生伸手也无法触碰到郑棠,她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梦一样的幻境中,是没有办法去做任何事情来阻止眼前的一切的。
然而就在陈桐生死心之后,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去看时,她看到了自己。
年幼的陈桐生眼睛显得特别大,脸上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排斥死板气息,她让雨淋的湿透,也毫不在意,反而皱起眉头,张了张嘴,像是在问你是谁。
曾经的结结巴巴,沉默的陈桐生与十几年之后的陈桐生见面了,她们互相能够看到彼此,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
于是在十几年后陈桐生的引领下,沉默的那个自己从触手的手中救下了郑棠,同时抢走了郑棠身上钥匙,头也不回的逃离了弥天司。
这就是她当年能够从弥天司逃跑的原因。
是来自十几年后的陈桐生,把曾经的自己,指引上了逃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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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棠在雨夜的事故中瞎了一只眼。
她的那只眼睛被触手刺穿了,经过救治,也只剩下可怖的空洞。但郑棠对自己脸蛋儿被毁不以为意,用她的话说,她本来就长的不漂亮,何必多余担心这件事?
宋川白听了也没多说话,沉默的将汤药端来给她放凉了,看着她喝下去。在他救下郑棠后,宋川白初次在弥天司内动用了来自显赫身份的权力,点了京都名医,连夜奔上山来为郑棠治病。这都是因为愧疚。郑棠心里有数。
那时候是宋川白只以为郑棠是因为他的话,才进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并且遭遇毁容,他要负起责任。
郑棠抓紧了利用这份来之不易的愧疚,道:“让我下山。”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说动掌门,让我能自由下山。”
宋川白不解,问:“你不让我带你出去了么?”
“你能保证自己出去吗?”郑棠突然笑了起来:“我终于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答应我了,因为你也......你自己也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出去。”
“你的爹娘,你亲生的父母,把你送出去来安抚帝王猜忌心。他们放弃你,放弃你的前程,强迫你放弃自己的意愿,把你从京都里连根儿地拔起来,送进了这个帝王养着的弥天司,是不是?”
郑棠笑的很放肆:“是不是?”
宋川白垂着眼睛看她,一言不发。
“原来你同我一样可怜,你比我多个虚名而已。我们都不可能再离开这里了。”郑棠把药碗一放:“我会为了一个公主丧命,而你,你会永远地呆在这个弥天司里,或许等你年纪大了,老了,触动一点帝王的恻隐之心,会教他特召你进宫叙叙你们那虚假的亲情吧,哈哈,你爹实在是有功高震主之嫌,你娘也是在是个野心勃勃,心冷理智的女人......理智到,舍弃亲生的儿子也无所谓。”
“你如何知道这些?”
郑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於菟,於菟告诉我的。”
“谁?”
“不是人,它不是人,我曾在宫中的时候,就接触过它,在后山,我又见到它。它传给我很多事情的真相。”
面对宋川白疑惑的眼神,郑棠轻轻一笑,伸手撩开宋川白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拿了镜子来给他看。
宋川白愕然地望见几条细长的,青色的筋络,仿佛受惊一般从他的眼角,在皮肤下爬到了额头上去。
郑棠把自己的头发撩开,宋川白便看见她后颈,一直到脑后,都有这样的筋络,只是比宋川白的更粗。
宋川白恶心无比,伸手去按,头上的筋络却活物一样窜进了他被发丝覆盖的头皮里。
“它们是於菟的一部分,”郑棠看了宋川白一眼,耐心地解释:“如果你与它有缘,它就会主动来接触你。我身上的痕迹是在宫中就留下的......你其实不该来救我,你被我牵连污染了。”
“怎么把这东西弄出来?”
“弄不出来,”郑棠的眼神中除了愧疚,更多的是喜悦和兴奋:“我们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它,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於菟都会跟着我们身体里面的东西找过来。它说,这是它的种子。”
“我无所谓,宋川白,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把性命魂魄都献给鬼神来做交换,我都愿意。我不想为别人死。”
“你知道大周的六公主么?周莞昭,按辈分来说,她是你的姨母。她得了不治之症,快死了。”
郑棠冷笑起来,眼神透露出与当年险些被生母杀掉时,一模一样的怨毒来:“想拿我续她的命,让我白白送死?做梦。”
陈桐生,一个无人可见的虚影,她站在他们面前看完了全程,听完了全程,她死死地盯着宋川白额上的青色脉络,几乎骇的说不出话来。